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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菜窖里住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魆魆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唧唧。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枪,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西北风,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根前吃饭的人犯。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撮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饱嗝,支起大衣领,点烟抽。他叫李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一九五六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有当副队长的了。

  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器、袷袢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象。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论,交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抽。四个人里,只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过了过瘾。

  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偻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干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泥煤堆、翻菜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给他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得湿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戽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干,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耍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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