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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谢平说明来意。正在做早饭的严技术员往炉膛里添进一勺泥煤,慢慢拉着风箱,问道:“你……来找我……跟你们陈助理员商量过吗?”

  “是他分工让我搞劳动竞赛的嘛。”谢平解释道。严技术员浓重的扬州口音,叫他感到亲切。上海市里扬州籍的人不老少。小弄堂里,理发馆里,到处能听到“辣快辣快”的“法语”。

  严技术员听出谢平没悟到他问话的意思,猜度这小伙子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楚机关内部的龃龉;但又不忍心这会子就点破个中细处,给满腔热忱的谢平当顶浇一瓢凉水,便沉吟了一下,还是应允了,同时关照道:“那些文件你带回去。政治处的文件是不能随便给我们这些司令部的人看的。”

  谢平说:“嗨,你不看文件,不掌握精神,上午我跟你咋研究方案?”

  严技术员笑了笑,翻开卷宗,随便抽出一份,撂在案板上说:“先看一份吧。多了,也消化不了。”案板上还撂着几只没洗的隔夜碗。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谢平到齐景芳那儿要了点茶叶,准备老严来研究文件时给他沏水喝。老哈却哑着嗓子喊进来了:“文件用完了吗?”

  谢平拍拍卷宗,回答道:“上午用一下,就还你。”

  老哈翻翻卷宗,数了两遍,问:“咋少了一份哈?不对头哈!”

  “我请严技术员看去了。”

  “啥?谁同意你把政治处的文件捅给他们的哈?”老哈的脸陡地变色了。黑黄黑黄。紧着又把文件全从卷宗里倒出来,数了第三遍。

  “怎么了?”谢平困惑,翻翻空卷宗壳。

  “怎么了!不懂,虚心问问哈!”她一把从谢平手里把卷宗壳抽走了。

  谢平火了:“老白同志,这是我的业务范围!”

  老哈沙哑的嗓门也尖细起来:“陈助理员让你去找他们生产上的人了?”

  谢平觉得她已经到了不讲理的地步,便说道:“只要把竞赛方案制订好,我该找谁就找谁。你收走了我文件,方案制订不出来,你负责!”

  老哈气得哆嗦起发黑的嘴唇,把卷宗撂还给谢平,连连说道:“你找嘛,找嘛……找个痛快!”攥紧了两只小拳头,噔噔噔回保密室去了。

  吃罢早饭,谢平几乎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陈助理员捧着茶杯,慢悠悠踱进来,把一份文件撂在谢平面前。谢平拿起一看,正是他留给严技术员的那份。他不明白它怎么又到了陈助理员手里去的。谢平刚想解释几句,陈助理员摆了摆手,说道:“咱们独家搞吧。死了张屠夫,不吃活毛猪。”

  “可是……我想……两家商量商量……”谢平结巴起来。

  “商量什么?他们开现场会,找我们商量了吗?他们从乌尔禾拉鱼来分,给政治处留了吗?”陈助理员温和地反问,眼睛里闪现着宽谅的神情,“算了。你就参照以往的文件搞。”

  “我们不能一年年老抄下去。”谢平急了。

  “什么抄?”陈助理员的脸色渐渐紫了,慢慢端起茶杯,让它贴住冰凉的下巴,诧异万分地看着谢平,好像不认识这小伙子似的。

  “真有你的……”他最后宽谅地笑了笑,给了这么一句,走了。

  屋里留下谢平自己。过了好大一会子,他才平静下来。拿上记事本和那许多文件,去找严技术员。

  生产股在走廊那头,是个有四扇窗户的大房间。可严技术员已经跟场长走了,给谢平留了张便条,说:“小谢同志:你的热情,难能可贵。我原料你并没跟你们的陈助理员把这事谈透。看来,确实如此。文件由白保密员取走,必已回到你手中。我跟场长这回还要去皮坊。我看你身上没一件皮货。住机关,常出差。没皮衣可不行。如果你需要,给我打个电话。我让皮坊给你弄一件,价格会是优惠的。”

  谢平不无失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老哈竟在屋里,坐在他床沿上,背靠被褥,把两只细巧的脚蹬住火炉角,一头嗑着她自己特制的葵花子——用加糖的五香盐水煮熟,又在火墙顶上慢慢焙干—— 一头朝办公桌那边抬了抬她尖尖的下巴,说道:“给你的。”

  谢平开始还以为给他送椒盐五香瓜子儿来了呢。再一看,是陈助理员给他的一张便条。又是一张便条:“我跟政委走了,得几天工夫。既然蹲点,就得蹲住。这是政委一贯的主张,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我经过反复考虑,今年这份劳动竞赛的文件,还是我自己来起草吧。你刚调入我股,多花点时间,多进入些情况,看来是必要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先不急于开展工作,工作还是有得你做的。这几天,你就在办公室值班,做好电话记录。来电人姓名、单位、来电时间、内容摘要和处理结果,都要一一记清、备查。一般情况下,你不要擅自处理。都转给有关部门的有关人员去承办。转给谁了,他是怎么答复你的,也要记清。机关里的事,一是要勤,二是要清。勤就是勤快,清就是清楚。这是政委经常强调的。我认为这是个高明的归纳。电话记录本挂在我办公桌左手墙上那一排钉子的第三枚上。老白同志处有我办公室的钥匙。从老白同志处拿的文件,请从速如数归还。切!切!”

  五

  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但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现在,谢平终于体会到场部晴明的白天,是多么寂静了。天蓝得像纹丝儿不动的湖面。秃溜溜的白杨树枝上结满了茸茸的树挂,显见得那般粉妆玉琢。到中午时分,路面开化,成了一摊稠黏的烂泥,连白脖子乌鸦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贴着墙根,拣阴冷硬实处下脚。吃罢午饭,停了广播,四周围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而后,就只能看到运空奶罐的牛车从窗前缓缓走过。而后,才有从屠宰场回来的车。车厢板缝里滴着血水。还有拉草的牛车,它们一步三摇地在泥坑里挣扎。

  晃荡的车厢撞击在轴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哐当声和吱嘎声。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崩散,却奇迹般地团结住了自身。车把式们还躺在那晃动的草垛上头,从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里边,懒散地伸出稀脏的脚和带着红布条缨络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阳的抚爱。

  傍晚晌,谢平去打饭。走过机关篮球场,他看见渭贞嫂和建国了。他们起先待在球场边,等着谁,见有人,出溜一下,躲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是试验站的车。他料定,渭贞嫂和建国是来探望赵队长的,便追过去,喊了声:“渭贞嫂!”没人应。追出林带,见渭贞嫂和建国慌里慌张紧着往拖车上爬。他又叫了声:“我是谢平。”渭贞嫂手一软,脚踩了个空,从车厢板上掉了下来。建国原本就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乱的鬓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才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而后,车就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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