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泥日 | 上页 下页


  爹不做声了。他脸色瞬间发了青。闭上了眼。他一拳砸碎了那把也许只不过是仿制的但仍非常昂贵的紫砂茶壶。茶壶碎片弹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旋。带着紫褐的陶土的雍容浑朴厚拙光润。空气已完全被橘黄的晚霞映染透明。

  这一夜,自然睡不着。我还能做些啥呢?他真想扒光了自己,就那样躺到院子里去。咬一口苦涩的树根。第二天大早,他去存放腌鱼的地窖,清理那些已经开始霉烂的旧桶。这两年,天放爹每年仍在腌鱼。自己家吃一点,也卖一点。但只要腌够了那个数,能挣回下一年的油盐钱、烟钱、棉线钱和布钱,他决不再多腌一斤,也决不再多赶一回集。桶总有剩余。还是天放离家前做下的。

  天刚麻糊糊地放出些靛青,郁塞了好些天的地气,涸湿地化作一团团浓雾,从树林子背后,从槽子沟的弯道里、从阿伦古湖时时涌动的湖面上、从丛丛密密的苇荡深处,向低湿的高燥的起伏的不起伏的喜欢它们的或压根儿也不喜欢它们的场所漫盖。时而稀薄轻柔,时而浓稠滞重,时而捎带阴凉的小风,时而沉闷得叫人惊厥、窒息。五步开外,它能叫你啥也看不见。五步之内,大板房、老榆树也一概地消失。离地窖最近的两个干草垛,从雾里艰难地露出它们干黄的坡顶,蠕蠕地好像在浮动,并跟着那雾极慢极慢地远去……

  老满堡城里也常有这样浓重的雾。但见不到这么干净的雾。那里的雾总是被煤烟子和硫磺糟践得不像个样子。

  头一阵雾推了过去,接着又飘来的一阵,就稀薄得多了。风也渐渐干朗起来。这时,他突然听到,害后牲口棚旁边那个大草垛里,有声音响得细碎、急切。还有人的急促的喘息。偷马贼?他赶紧抱过一把铁锹,蹲下半截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向那出声的地方挪动。

  这是一个很大的草垛。长长地堆起,对着一片开阔的草场,弯成一个半弧。一个冬天下来,草垛当间,被扒出许多个凹洞有几段垛身挺不住劲儿,便倾斜。为了不让它倒坍,就用些碗口粗的树杆儿支撑着。他那辆从老满堡城带来的加长槽子车,就卸在这草垛跟前。

  细细地瞧过。没人。

  声音明明是实在的嘛。于是,慢慢直起腰,往前蹚一蹚。再听。声音发自槽子车的背后。真怪了,槽子车喘起气来了,鞋壳里能酿酒了。

  他攥紧铁锹,野猫似的逼近过去。他喜欢这种偷袭,特别是偷袭那些下流的贱鬼,那些胡子拉碴、自以为是的新兵。他渴望听到铁锹把砸到一堆笨肉上的钝响。他渴望看到他们抱着脑袋躲闪时的惊恐。他决不饶恕。他想象自己左右开弓。他常常需要这种痛快,顺畅。年龄不满二十,却已当上了新兵营管带的他,在抽打那些不服管教、而又老改不了老百姓习气的新兵方面,全联队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下得了手。

  再往前逼近,他看见有几件灰灰白白的衣服撂在槽子车的厢栏上。还有裤腰带和女人的三角头巾。他疑惑了。他听见女人的哼哼和痴迷的低语:“哦……老天……老天……”他还听见了一个男孩的惊慌和急切:“你咋了……咋了……”他听出,这男孩便是他大弟天观。

  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的天放,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个啥。但觉出,一男一女,脱了衣服,还哼哼卿卿,肯定没于好事。但究竟不是偷马贼,不能一棍子砸到一堆笨肉上,他有些失望。他大步向车后走,吆喝:“天观你狗日的,偷鸡摸狗干啥呢?”

  那窸窸声和哼哼声突然中止。很短的一个间歇后,又突然一阵忙乱,忙乱好像地裂大崩前的逃亡一般。天观从车后冒出了上半身。他只穿了个单布褂,单布褂的扣子都解开了。腰以下光裸着。满脸的惊恐、羞愧。头发上和褂子上沾着不少草屑。

  天放呆住了,怔怔地咽了口唾沫。天观本能地去抓衣服。但天放已经明白过来大弟在干一桩什么丢人的事,便更凶猛,更快当。他没跟大弟去夺衣服,他觉得那太轻巧,完全不足以发泄他这一刻突然涌到心头的愤恨和惊愕。他去抓的是槽子车。他一把拽住车的辕杆,用力一拽,便把几百斤重的车拽离了原地,并掀翻到一边。天观只来得及抓下一件他自己的黑棉袄,本能地拿它捂住自己下身,尔后一猫身,又缩回到草垛当间的凹洞里。

  天色一时比一时明净。雾也只剩下些很淡的麻缕似的痕迹。圆圆的土丘更高地隆起。在湖边零星散布的村子里鸡先醒,狗压根儿就没睡。倒扣在岸滩上的破船还是发黑。许多条很小很小的死鱼,根本也没人要。

  天观哆哆嗦嗦地求饶:“哥……哥……”

  天放太伤心了。

  你才十七岁。你怎么人牵着不走鬼带着飞跑?什么正事都还没干哩,就先使上了这邪性!我离开这个家之前,咋跟你说的?我说,观子,我走了,上外头去挣钱,这家就只剩你一个大男娃了。你咋说来着?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这么个明白劲儿?你才十七,就跟咱们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了,就跟个骚公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撑草垛的树杆儿,使劲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动中,不断往下坐。只要一撤去这些杆儿,草垛立马儿就会坍倒,这两个贱货就全埋在小山一般的干草里头。那倒也省事了,清净了。

  家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爹也走了过来。他从歪在一边的槽子车上,拣起那个女人的衣服,向他们走去。大放拦住了他。

  “叫那女子走。”爹低声说。

  “没那么轻省。”天放狠狠地盯着爹手里的衣物。

  “你要冻死他们?”爹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还要叫全村的人都来看这出好戏咧!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一个鸟儿子才十七岁就学他那爹的样儿,跑糊道哩。这个家……这个家……”

  “让他们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着牙吼道。

  假如说,天放爹对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变故,没有一点自责的心理,也决不是事实。但他总在安慰自己,多少年来自己谋求的不就是这一种没人管束的自在吗?虽然,还不尽人意,又有另一种苦涩,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后悔,也不能再后悔。眼前只有强撑住咬紧牙关,忍过那一阵几近虚脱的战栗和昏厥。他的确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种种的勾心斗角中去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点平静。谁也不来计较、打扰的平静。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儿子放不过他。不能说恨这个儿子。也不能说常在防备着这个儿子。更不能说已经想到要依靠这个儿子。他只希望,将来会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今天做爹的这颗心的。但眼前,他不能忍受天放的不服。“让他们走!”天放爹又吼了一声,紧攥着那些女人的衣物,双腿并拢,上身挺得笔直,两眼虎虎生光,仿佛当年在军官团受训时,习惯的那样。

  天放当然不肯松手。尔后就发生了那桩谁也想不到的事。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打过任何一个人的爹,竟甩起手,抡圆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个大嘴巴。不等天放从疼痛和惊愕中醒悟,又一脚把天放端翻在地。接着,他很平静地打发走那女人,很平静地护着天观,回屋去了。紧接着,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