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泥日 | 上页 下页


  你知道我这两年,在老满堡是咋过的吗?我啥都没有。除了从娘肚子里带出世的这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我真是啥都没有。你为什么要藏起你恁些能耐,不肯在人面前,甚至都不肯在你儿女面前显山露水?这两年,我对不住你这个当爹的,我撇开这个家走了。你知道我在外头过的是啥日子吗?我骂自己是驴操的狗日的不是人种。我骂的这些,你能听到一丝半毫吗?我在新兵队当兵。我给“老狗头”家当差。我伺候他傻呆的侄子。我做他哑巴厨娘的下手。她讨厌我会说话。她恨我能开口。她要我跟她一样,只干活不说话。后来我总算能进“老狗头”内室的那些个上房里干活了。我给他们擦地板。以至到后来,我当上了新兵营管带,已经管住了三个新兵队,我还是一到值星日,就去他家擦。我还是他家一条不说话的狗,一根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的拖把。我甚至比以前擦得更勤。更透着一点心甘情愿的气性。我总是让他们瞧见我跪着,有拖把也不使,只使大块的麻布,用手抓着,沾上碱水,使劲地蹭,把“老狗头”家每一间上房的地板都擦出木纹来,让它们清清楚楚地显现在“老狗头”家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脚下,清楚得就像我脊背上的每一团肉疙瘩。碱水咬手。咬烂十个指头,咬出我带钻心疼的汁血。我钻到他家桌子肚里,擦每根档档每条桌腿。我擦老狗头每个小妾床前的踏脚板,擦她们放在踏脚板上的每一双漆皮鞋和牛皮底软垫拖鞋。我得把她们每一双牛皮的或漆皮的鞋底都擦得能用舌头舔。我撅着屁股,弓着腰。我擦出滋味,擦出瘾头了。有一回不去擦,我心里就不踏实。哪一回,该来叫我去擦了,他(或她)没来叫,我心里就犯嘀咕。我且得琢磨,且得半天不自在。翻过来倒过去地寻思,我到底在哪一处又有了个什么不是,又怎么得罪了他们家的谁。我拼命擦。擦她们(他们〕的铜痰盂,擦他们(她们)的铜尿盆,擦她们也包括他们的铜床腿、铜灯座、铜香炉、铜火锅……我像狗一样在她们屋里爬来爬去,更像皮影戏里的薄片傀儡。我真想一头撞死在那永远也不干不净的铜床腿上算球!但我还得擦。还得爬。谁叫我只有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呢!你瞒着我。我的爹。你本来满可以让我以另一身胎骨另一副脸面跟他们、跟这大得没边没沿、小得又不及我们家一个腌鱼桶宽敞的世界打交道的,可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你吭个气呀!我就那么惹你恶心?说破大天去归了齐,我还是你的亲血种啊!我的亲爹!!!

  天放一想起这一段在老满堡遭的罪,后脊板上的那根筋又硬硬地粗暴起来,一痉痉地跳疼。这根筋扯着他脖梗儿。这使他那大得跟个泡菜坛子似的脑袋一下就向右边歪斜了过去。脸的右半部,也变得异常乖张可怖。右眼瞪大了。右半个嘴角抖搐个不停。半边的脸整个收紧,以至于整个右半身都火辣火辣地烧灼了。

  他忙低下头。他不想让爹,也不想让家里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忽然间竟奇出怪样地变成这副模样,便一扭身,踢开一条刚好挡住他后身的板凳,捂着那半边脸,跑了出去。

  黑的冷风扎人。木的台阶磕绊人。小山包上的沙枣树变成拴马桩。他任凭它们在自己面前舞动。或者跟它们一起喘气。干燥的马粪和青灰的石片,都不能使他清醒,并去做出合理的判断,弄明白自己究竟想往哪儿闯。十二个土堡,分布在方圆十二公里的地面上。他常常把这些土堡当做自己家门口的木台阶。他常常想着把脚远远地伸出去,伸到阿伦古湖里。他想念那水的生腥,水的冰清,水的波纹,水的飘摇……想念阿伦古湖畔遮天蔽地的芦苇丛。那般厚密、静谧和旷达……只是不软和。不收缩。不干涸。不温热。

  爹走上木台阶。天放没动弹。

  爹把一碗家里私酿的酸酒放在了天放身边。

  酸酒泛着浅棕色的泡沫。这是一种黑得像牛血一样的酒。

  “我不喝。”

  天放站起来要走。

  “陪我待一会儿。”

  “我没工夫!”

  爹反转手一把摁住他。爹的一双手还是很有点力气的。

  “那姓朱的还跟你叨叨了些啥?”

  “人家现在是我们的指挥长!”

  “指挥长算个鸟!”

  爹吼。

  天放愕愣。

  爹掏出一把紫砂茶壶放在天放脚边。

  “替我把这带给姓朱的。就说我多谢了。”

  “人家指挥长是想不通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委屈自己。人家不稀罕你这鸟尿壶!”

  天放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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