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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有人小声说:"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十八摸',他还唱过'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那边咋啦!那边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这可不能书!'人民'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浪八圈',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哄"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新村'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介绍信",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金魂';一般贡献的,就书上'银魂';贡献小的,就书'铜魂'……"有人马上说:"这不好吧?这不好。"

  猪厂厂长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一个一个都盖上戳?!这不是胡闹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五星魂'?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人民艺人'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人民'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艺人浪八圈'。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笑料"。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戏子",是个"四类分子"。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看,八圈出来了!八圈出来了!"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兰花指"。可八圈的"兰花指"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兰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墩子,我惹你了么?"呼墩子说:"日你妈,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男"字一个"女"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嘴里念着"蹬,蹬,蹬,蹬……蹬!"最后这一"噔"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金鸡独立",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状!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噔"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问他,说:"圈叔,你这是干啥哪?"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你懂什么?这叫'丫环上绣楼'。"

  接着又赶忙说,"打嘴,打嘴。这是'四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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