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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呼天成笑着说:"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地下新村'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啥字?"

  八圈说:"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地祈望着呼天成,说:"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吞儿"一声,笑了。他笑着说:"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刚才还说我是'人民'……"

  呼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呼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都是真的……"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二、"人民"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灵魂'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鸟!不就是四个字么?那算个。"

  有人马上打断他:"那是四个字么?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是'浪八圈'!恁听听,恶心不恶心?他能算是'人民艺人'?!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到时候,也给他书上'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那是四个字么?哪能光是四个字?!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艺人'?'人民艺人'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还有'小寡妇上坟',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说十八摸,十八摸……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听听,这能是'人民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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