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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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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呼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你不是好偷么?你不是会偷么?你不是偷得很巧妙么?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么?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受,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么?!" 呼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咬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杀你!"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朦朦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饵",孙布袋就是他的"饵"了。 自此,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脸",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贼"字。那个"贼"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份、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孙家的同宗说:"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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