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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了。他要试一试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检验一下人心的强度。他扬起头来,去寻找那些可以直视的眼睛。他的眼在脸墙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个老好好,人很绵软,他女人能提着他的耳朵日骂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过去了,他的目光刚一射在王狗蛋的脸上,王狗蛋眼里即刻露出了狗一样的神情,马上就往下缩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还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于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呼墩子,呼墩子是个傻大个子,长得虎背熊腰的,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还能把石磙搬起来,可他却是个不长心的货。呼天成看他的时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样直射过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开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闪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他腰里也肯定有东西!于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上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这时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众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层一层令人恐怖的脸墙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被审查者,一个一个在有罪和无罪中分拣的羔羊……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那么多的人,几百口人哪!他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走上来,一脚把他踢倒,那又会怎样呢?信心和激情是可以产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脑海里顿时涌出了许多超越众人的念头。他知道面前的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庄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么多的人,俗话说,法不治众啊!于是,呼天成很快就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主意能够在一瞬之间产生而高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那些村人,高声说:"把该放下的,都给我放下,回去吧!"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呼天成再次高声说:"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不查了。你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不想知道都是谁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然而,只听身后一片"扑扑咚咚"的响声……倾刻间,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里仍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捉住的"偷儿",脖子里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而众多的"偷儿"却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年轻的呼天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一个近乎伟大的念头:他就是他们的主,他要当好这个主。

  二、孙布袋

  十天后,村里的盗窃风不那么盛了,没人再敢偷地里的庄稼了。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来到了孙布袋的家里。

  孙布袋是个光棍汉,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虫"了一点,太惜力。于是,三十多岁了,却找不下个媳妇。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独自一个人过光景,日子就显得很邋遢,很艰涩,很没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时候,他是热烈欢迎的,因为从此可以不做饭了。食堂一散,他就没辙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没有,他也不置,终日就是掰两玉米,扒几块红薯,偷二两芝麻,烧烧吃吃,对付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就偷出惯性、偷出水平来了,也偷出了一种愉悦。偷对他来说变成了一种技巧,变成了一种玩赏,变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遇和潇洒,变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偷的,没有什么是他偷不来的。夏天里,他光身一人在场里睡觉,半夜他赤肚肚儿摸到邻村的瓜地里,一根线都没带,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个大西瓜。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问他怎么能一次抱走十二个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有啥难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结"绕在瓜上,尔后用"屎克螂滚蛋儿"的方法,扯一个十个全动……他说,看瓜的打一声呼噜,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着轱辘一阵子……瓜秧结实着呢;冬天里,他在仓屋里帮了两天忙,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带着满满的一碗油,大甩着手从仓房里走出去,还能让人看不出来。这事本来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他自己卖能说出去的。人家问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说,这还不好办。说着,就给人们演示了一番。原来,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着紧吸几口气,把肚子吸瘪,尔后再折下身子,把满满一碗油平贴在肚皮上,再反扣过来,用布条勒紧,肚子紧吸着那碗,碗就掉不下来了。就这样,他大甩着手,气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还在衣服上缝了很多布袋,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没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针大麻线缝上去的,一到地里,见啥都往腰里塞,于是人送绰号"孙布袋"。

  呼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毛"了。一会的工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天成,有事么?"

  呼天成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孙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说:"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有啥事就说?"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说:"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你情搜了。"

  呼天成说:"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贵生"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名字呀!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又看了看呼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呼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粘,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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