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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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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尔,国在不远的麦田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儿。那人头拱在麦地里,屁股朝天撅着,身子一拧一拧像蛇一样向前游动。麦浪在她身后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麦个儿,荡扬的土尘像烟柱一样在她周围旋着。这动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记不起是谁了。他盼着这人能始起头来,歇一歇身子,可这人一直不抬头,就那么一直往前拱。天太热了,气浪像火一样烤着,坐在车里的国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还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头,这时,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婶,那是四婶!四婶年轻时是村里的头把镰!那时四婶割麦要三个男人跟着捆……现在四婶老了,站在麦田边上的四婶满脸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像男人似地挽着一只裤腿。四婶定是很乏了,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四婶那张脸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了,除了阳光下发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仅仅是片刻,四婶又洪进麦地里去了……在紧挨的一块麦田里,国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没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麦里站着。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样黑红,铁黑地闪在阳光下亮得发紫,脖颈处的皱儿松松地下垂着,上边缀着一串串豆疤似的汗珠。三叔又在骂人了,挺腰拍着腿骂,身子一窜一窜地动着,是在骂三婶么?倘或是骂别的什么?蓦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尔后又剧烈地抽搐着,麦田里暴起一阵干哑的咳嗽声!那枯树桩一样的身量在振荡中摇晃着,久久不止。三婶慌慌地从麦田里拱出来,小跑着去给三叔捶背……突然,麦田里晃动着许多身影儿,人们纷乱地窜动着,惊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这时,国听见“扑哧”一声,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个“黄土小儿”。那“黄土小儿”赤条条的,光身系着一个红兜肚儿,一蹦一蹦地跑进麦田里去了。那“黄土小儿”在金色的麦浪里跳耀着,光光的屁股上烙着土地的印章。那“黄土小儿”像精灵似地在麦田里嬉耍,一时摇摇地提着水罐去给四婶送水;一时跳跳地越过田埂去为三叔捶背;一时去捉兔子,跃动在万顷麦浪之上;一时又去帮乡人拔麦子……“黄土小儿”溶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溶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溶进了泥土牛粪之中;“黄土小儿”溶进了裹有麦香的热风;“黄土小儿”不见了…… 国坐在车里,默默地吸完一支烟,又吸完一支烟……尔后,他轻声说:“回去吧。”司机不解地望着他:“上哪儿对国低下头,闭着眼喃喃地说:“回县里。” 13 又是秋天了。 在这个秋天里国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里修一条公路,这条贯穿六县一市的公路在大李庄受阻了。这条公路恰巧穿过大李庄的祖脉,先人的坟地受到了惊扰。于是,村人们全都坐在坟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队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来了。交通局的人无法说服他们,乡里做工作也没有说通。后来连市长、市委书记都惊动了,匆匆坐车赶来,轮番给乡人们做说服工作。可乡人们以沉默相对,不管谁讲话都一声不吭…… 这局面已经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长、市委书记都被困在那里,而工程仍然无法进行。秋夜是很凉的,乡人们全都披着被子坐在坟地里,以此相抗。于是市委责令县委书记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复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车赶往大李庄村,临行前,他吩咐国跟他一块去,让国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国是不能不去的。就这样,国又回到了大李庄村。 在路上,县委书记大老王严肃地对国说:“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处理他们!”国无言以对,心里像乱麻一样。又要面对乡人了,他说什么好哪? 下了车,不远就是老坟地。那里有黑压压的人群,市长、市委书记都在那地站着,县委书记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国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眼前就是先人的坟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馍头”漫漫地排列着,每座坟前都竖着一块石碑,一块一块的石碑无声地诉说着族人的历史。那历史是艰难的,因为这里排列着死人的方队……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阵容更为强大,几千个乡人黑鸦鸦地在坟前坐着,他们维护死人来了。这里有他们的祖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不愿意让祖先和亲人受到惊扰。人苦了一辈子,已经死了,就让他们睡吧。乡人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声本吭地坐着。做为后代子孙,千年的传统制约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站出来。可是,他们却阻挡着一条通向六县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这是一支族人的军团,是一条黑色的生命长河。在这里,生与死连接在一起了,生的环链与死的环链紧紧地扣着,那沉默分明诉说着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着一股巨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对死人和活人,国一步一步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走着走着,国一眼就看出了乡人的凄凉。乡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个个像冷雀似的缩着,头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尔有人抬头〓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乡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领导,乡人知道理屈呀。乡人的负罪感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惊动了这么多大干部,他们已感到不安了。但他们更感到不安的是对身后死人的惊扰。那是老祖坟哪!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这里,他们每年清明都来为先人焚烧纸钱,祈求平安。可现在突然有一条公路要从这里过了,他们能安寝么? 国知道,在这种时候,乡人们是不会退让的。他们进退两难,无法做出抉择。他们脸上的迷惆和犹豫已说明了这一点。若是追加赔偿更不行,那会让他们愧对先人。他们会说,祖脉都挖了,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呢?国心里说:这时候不能再说软话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乡人的面目出现,假如说了乡情,那么,乡人们会说:孽种!睁开眼看看吧,老祖爷在哪!…… 在这一刹那间,国感觉到了市委领导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冲上前去,厉声说: “李满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这一声“李满仓”如雷贯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来。三叔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叫过,更没有如此响亮的叫过。光这一声就足以使三叔脸红了。三叔被响亮的“李满仓”三个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时满面羞红,手足失措,像一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显现出来了,等他醒过神儿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乡下人是极看重脸面的,他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领导,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写在了众人的眼里。三叔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国这一声叫得太郑重,太严肃,太猛!三叔是老党员,在三叔看来,“李满仓”三个字就等于“共产党员李满仓”,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狈地侧转身子,缩缩地往后退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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