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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这一声叫得国无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说:“三叔你打我的脸呢,三叔……”说着,国看周围没人,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三叔说:“……走了,也没个信儿。听乡里苗书记说你要办事了,乡人喜哩。得信儿晚了,乡人穷,一时也凑不出啥。这是你爹死后剩下那二百块钱,我给你捎来了。都说国做大官了,不讲俗礼了。乡人们弄了点花生、枣、棉籽,也是图个吉祥……”三叔说着,把一叠钱塞到国手里,又从身后拖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国说不出话来了。多少年了,吃乡人的,喝乡人的,乡人并没记恨他。乡人按俗礼给他送来了“早生子”(花生、红枣、棉籽),还送来二百块钱,乡人厚哇!那钱虽是理他娘时剩下的,可多少年来,乡下一分一厘都没动过……国不接钱,拽住三叔一声声说:“三叔,上家吧,上家吧。”

  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后挣着身子,说:“不了,不了,都是官面上的人……”

  国说:“走了恁远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后挣着……

  国见三叔执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烟好酒让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来的时候,三叔已经走了。院里放着装有花生、红枣、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搁着一叠钱……

  国冒雨冲出院子,流着泪大声喊:“三叔,等等哇,二叔……”可三叔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三叔走了四十八里乡路,送来了二百块钱和“早生子”的祝愿。他来了,又冒雨去了,连口水都没喝。乡人哪,乡人!

  国站在雨地里,内心一片凄凉。这时,他听见灯红酒绿的新房里女人在喊:

  “李治国,快进来呀,小心淋病了。”

  12

  在县委机关工作需要更多的艺术。国一进来就掉进了漩涡之中。他是县委书记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们的意识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于是大老王的对立面也成了他的对立面。现在他又成了谁谁的女婿,这关系一直牵涉到市里省里,在上边虽然有人替他说好话,自然就有人反对他。这样,一个单个人就绑在了一条线上,有了极遥远的牵涉。国感觉到四周全是眼睛,你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都在众多的眼睛监视之下。你必须有更好的伪装,说你不想说伪话,办你不想办的事。流言像蝗虫一在你心上爬,你得忍着,不动生色地忍着。有人背后捅了你一下,见了面你还得跟他说话,很认真地谈一谈天气。组织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争议的。表面上是简单的人事安排,而私下里却存在着激烈的权利争斗。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并没有写在档案里,但你必须清楚。尔后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做出抉择。常常是你任用了一个人,跟着就得罪了另一个人……国不怕得罪人,但缚在无休无止的人事纠纷中却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国走出办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就十分强烈,弄得他心烦意乱。他背着手在院里来回走着,想稳定一下心绪。然而那念头像野马一样奔出去了,怎么也收不回来。他心里说: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于是,国跟谁也没打招呼,要了部车,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司机看他一脸焦躁,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问,把车开得飞一样快。路过王集的时候,司机问:“乡里停不停?”他说:“不停。”可是,当车开到离村只有王里远的时候,国突然说:“停住。”

  车停住了。村庄遥遥在望。国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两眼盯视着前方,却一声不吭……

  已是收麦的季节了,大地一片金黄。麦浪像娃儿一样随风滚动着,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着耀眼的芒儿。灼热的气浪在半空中升腾着,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环,光环里蒸射着五彩缤纷的熟香,那熟香里裹着泥土裹着牛粪裹着人汁甜腻腻腥叽叽地在田野里游动。麦浪里飘动着许多草帽,圆圆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绽在起伏的麦浪里,这儿一朵,那儿一朵,晃着晃着就晃出一张人脸来……“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麦田旋着,一时不见踪影儿,一时又“叽叽喳喳”地射向蓝天,嬉逐那热白的云儿……村庄远远地浮沉着,绿树中映着一片陈旧的灰黄。在陈旧中又模模糊糊地挑着一抹红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挂的红辣椒串么?村路上尘土飞扬,吆喝牲口的号头此起彼伏,一辆辆载着麦捆的牛车在路上缓缓颠簸……

  颖河就在眼前。堤上静静的。昔年的老柿树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着,柿叶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着,河里已无了往日的喧闹,河水浅浅的,只有盈尺细流,像是晾晒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绢。渐渐有一小儿爬上了河堤。小儿光身穿一小小的红兜肚儿,手里提着一个盛水的瓦罐,小儿摇摇的,那瓦罐也是摇摇的,有亮亮的水珠从瓦罐里溅出来……

  小桥就在眼前,小桥静静的。小桥的历史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桥栏早已毁坏,桥上的石板上印着凹凸不平的车辙,车辙里散着星星点点的麦粒和晒干的片状牛粪,牛粪上清晰地显现出牛蹄踏过的痕迹,像老牛盖的图章。桥的那边,远远有女人响亮的喊叫:挨千刀挨万刀的你不吃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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