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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进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托管……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五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错误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目光很忧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胆怯,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奏慢下来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节,是快要到寝室门口方向的时候,就是这时候,他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在看我吗?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知道是他。只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松”、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愁的样子,像是在沉思。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知道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两只眼睛,一晚上都在想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

  有很多人问我,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这么丑的一个人,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我答不出来。他是个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可他读着读着,眼看就要毕业的时候,毅然罢学不上,“读”黄河去了。他告诉我:黄河是一本大书!一个诗人,只有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我们两人是在黄河边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一个人背着行囊,餐风饮露,长发披肩,像个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黄河……其实,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诗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么看他,或者说不敢看他,每当我注视他的时候,我都会心痛。他的笔名“苦水”,这样的笔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他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有,他献给我的那一百首情诗,如那首:“一见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尘埃里/在尘埃里结出诗的果实/奉献给我亲爱的人……”如“屋里没人了/惟有黄昏/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絮。”……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种气味。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平静,很舒服,很坦然。这是我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气味,能让你着迷的气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闻到这么一股味的时候,就有了哭过之后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可以在他怀里做梦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会疼。奇怪的是,正是这种疼,会让人平静。我可以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诗歌打盹……在童年里,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

  二月一日

  最终,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种解脱……当然,先是他欺骗了我(有人告诉我,他的诗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袭外国人的。开初,我不信。当有人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拿着诗集当面质问他时,他说,这不是抄袭,是爱的见证),这是我不能原谅的。这就是我们两人分手的原因。

  尔后,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又伤害了他。

  因为我,X追到了兰州,去那家诗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编辑工作给告掉了。他被单位辞退了……这样去伤害人家,非我本愿。我恨自己,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时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想想,四年里,他打了多少电话,送了多少次玫瑰,记不清了……那电话铃声,我原本是很讨厌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他送我的BP机,不时会“滴”一声,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样……你烦它。你烦那“滴滴滴”的声音,可是,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当你无助的时候,那声音真的起作用。听多了,就有了亲切感了。走在路上,“滴”一声,你心里会很安定。况且,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家里又出了状况,那样子……也只好这样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至少,他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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