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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在后台的一角,已经化好了装的大梅默默地坐在一条板凳上……

  瞎子刘拉住大梅的一只手,说:“妮儿,这回对戏,非同小可。你可要拼上命跟他们对!这一回,要是对输了,妮呀,咱们可就……没地方去了!”

  大梅紧闭着双眼,小声说:“师傅,我行么?”

  瞎子刘说:“你行。妮儿。”

  大梅说:“我……有点怕。”

  瞎子刘说:“有啥怕的。你不用怕。你就当台下边全是白菜,一地的扑浪头白菜。妮呀,记住,上台之后,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戏。头脑要灵泛,要活。要是戏全唱完了,没词了,可千万千万不能打愣怔!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即兴现编,这啥唱啥,看啥唱啥,想啥唱啥,到时自然会有人救场。”

  大梅小声问:“要是,万一,输了呢?”

  瞎子刘惨笑了一声,默默地说:“输了?——输了就不说了。输了就没地儿存身了。唉,妮儿,你也别愁,真输了也没啥。我会唱‘莲花落’,我去要饭,我还会要饭。”

  这时,大梅回身望去,只见整个戏班的人全都屏声静气,默默地望着她,眼里竟是一片悲凉——

  黑头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壶,壶里有热水,黑头说:“喝一口,润润喉咙。”

  大梅摇摇头,站起身来,一步步地朝台上走去……

  锣声再次响过之后,大梅立在幕边上,一时竟有点吃怔——

  黑头从身后猛地踢了她一脚,:“愣啥哩,上!”

  大梅浑身一寒,随着乐点,一声唱出了口,径直冲出去了……

  大辛店野外,一里方圆的空地上,一时万头簇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挤人,人驼人,一个个扬头向前;有的人像是看傻了一样,嘴里的涎水流下来都不知道……

  一南一北,两个戏台,两台大戏正在同时上演!这不是演戏,这是斗戏呢!这样的场面,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南边,演的是《李天保吊孝》……

  北边,演的是《王金豆借粮》……

  两班人马,演的都是最拿手的戏,都有绝活!

  ……对此,看戏的观众更是高兴!人们都“赶戏”来了。在平原的乡野,这叫做“过戏”——就像是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在两台之间的土路上,人们特意换上只有在年节里才舍得穿的新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拥来……卖各种吃食的摊贩们在路边的一个个摊前大声吆喝着:包子!热包子!……油匣!油匣!……胡辣汤热哩!

  一片牲口在荡荡地撒着热尿……

  赶车的汉子们在相互打招呼说:“可是对台呀!连着三天大戏!”

  一个说:“我看还是北边的扮相好!”

  一个说:“咦,南边的好!腔好!”

  一个说:“你给我看住牲口,叫我挤过去看看。”

  一个说:“先说好,一递一个时辰。你可别去的时间长了……”

  一个一边走一边说:“我听听腔……你看好牲口。三惧呢,那可是主家儿的半个家业!”

  南边的戏台上,戏正在轰轰烈烈地唱着……

  大梅已彻底进“戏”了,她大腔大口地唱着,半里外都可以听到她那动人的演唱……于是,台下不时传出观众的叫好声!

  每当台上的演员掉泪时,台下竟也是一片哭泣声……

  后台上,金石头正通过幕布的缝隙,往外看……他看了一会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了……

  夜半时分,北边的戏台上,有人爬上木杆,在戏台右边的“大鳖灯”上罩上了一块黑布(这是夜间“住戏”——也就是暂停演出的信号),于是,两边同时拉上了大幕……

  南边戏台上,当大幕拉上之后,整整唱了一天的大梅已经累坏了,她摇摇晃晃地往后台走去……正在这时,金石头快步走上前来,满脸堆笑说:“梅,累了吧?”

  大梅有点诧异地望着金掌柜,哑着声说:“我想喝口水。”

  只见金石头朝后一招手,说:“来人,卸装。卸装。”

  说话间,就有两个跑龙套的演员,冲上前来,一上一下给大梅宽衣……

  这边刚卸了装,只听金石头又一招手,叫道:“黑头,过来,过来。”当黑头跑过来时,金石头的手朝下一指,说:“趴下。趴下。”黑头一听,什么也没说,就很主动地在大梅身前趴下了……

  大梅一怔,却见金石头的手又往下指了指黑头弓成马形的脊梁,说:“梅,坐,坐。歇会,你先坐下歇会儿。”

  大梅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说:“这,这……”

  金石头上前一把拉住她,说:“坐,坐嘛。”说着,硬把她按在了黑头那弓起来的脊梁上……大梅虽然很勉强地、有点羞涩地坐下了,可还是稍稍地欠了一点身子,似坐非坐的……不料,在她腿下的黑头却说:“掌柜的让你坐,你就好好坐嘛。”

  这时,金掌柜又连连吩咐说:“毛巾。”说话间,金掌柜把一个热毛巾把儿亲手递到大梅手上,接着,又说:“取我泡的香片!”……立时又有人把金掌柜用的一个小茶壶递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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