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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是: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

  这头是:不思量,细端详,春来春去柳叶长……

  那头是:妾的心事乱如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

  那头说:急忙忙上殿来,呸,不要脸!啥啥保大宋我立下了汗马功劳……

  中间又是:她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

  此刻,窗外的月光下,人们又听到了瞎子刘那如泣如诉的胡琴声。瞎子刘一边拉着胡琴,一边在哑声唱:

  在人前,都说是享不尽的荣华,

  哪知道背后头那酸甜苦辣……

  听着,听着,草屋里一片哭泣声……

  那一天是“金家班”的大喜日子:有人“写”戏了!在乡村,一个“写”字就抒发了乡人的全部高雅。“写”在这里,就是一种文化的象征,这是乡村文化的最高代表,因此,戏曲是乡间唯一的精神享乐。

  上午,小余子一蹦子跑进院子,兴冲冲地告诉大家:“有人写戏了!有人写戏了!”

  黑头高兴地问:“哪儿,哪儿?!”

  小余子猛地打了一个旋风脚,说:“杜寨。”

  于是,戏班里一片忙乱……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金家班”这才上路了。这次总共出动了四辆独轮木车,前边的木车上装的是戏箱等一些用具;后边坐镇的自然是“一品红”了。“一品红”坐在第四辆独轮车上,后边跟着他的徒弟们……

  一路上,凡是“金家班”所到之处,一个个村庄里都传出了喜气洋洋的欢呼声……

  村人们奔走相告:“有戏了!……”

  “杜寨有戏!……”

  “一品红的戏!”

  在平原。杜寨也算是个大寨子了。这里虽没有王集繁华,但寨门寨墙都修得十分坚固,由于是通衢大道,过路的商客较多,这里的人也都是见过些世面的,因此,热戏的比较多。

  黄昏时分,杜寨村外的一处空地上,戏台已高高搭起,八个盛满香油的大鳖灯也都已挂好了。戏台前,杜寨人已抢前占住了前边的好位置。在暮野中,周围通向四方的村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朝着戏台拥来……

  这时,“金家班”也已在村头的破庙里安顿下来。在乡村里演戏,自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一般的演员,都是相互对着脸画一画眉,上上“红”而已;只有“一品红”例外,她独自一人,对着挂在庙墙上的一个破镜子,很细致地画眉,上装……

  再晚些的时候,戏台前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了。第一次随戏班出行的大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她虽然在这一次出行演出中,仅是个提茶续水的下人,却也显得十分兴奋。什么是戏,这就是戏呀!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哪?她提着一个大茶壶,一边走一边想着:真热闹啊!

  是啊,只见成千上万的人拥向戏台,人们一边走一相互招呼说:“走啊,看戏去!”这时的戏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蜂房,戏台前一片嗡嗡声!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里,她眼里竟也有了莫名的兴奋!

  戏台上,高挂着的人只大鳖灯已经点亮了!只见一个管事的村人兴奋得两眼发着绿光,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在台前边抡来抡去!他一边抡一边高声喝道:“往后!往后站!往后站!头!头!头!低头!……”还有人在一旁吆喝道:“二狗,敲!敲他!使劲敲!”

  戏台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头像潮水一样忽一下退回去了,又忽一下涌上来了……

  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从千千万万的人头上传出一个篮子来!那篮子飘飘悠悠地从人头上越过,一悠一悠地传向高台,在传递的过程中,有人一站一站地高喊:弯店的,一篮油馍!给“一品红”……

  接着,后边又传过来一个大食盒!食盒在人头上一浪一浪地往前举,有人高叫着,前来,前宋的!两碗鸡蛋面!“一品红”一碗!“老桂红”一碗!“一品红”!……有人说:“小心,小心,撒了!撒了!”

  再接着,又有一个竹篮飘上来了,有人高喊:“后来,后宋的!一篮鸡蛋!给‘一品红’!‘一品红’!”

  有人又大声吆喝:“大路李,送‘一品红’汗巾两条!镯子一对!……”

  在乱哄哄的叫喊声中,大梅抱着一个大茶壶从边上爬上高台……

  这时,一阵锣响,戏开演了……

  大梅默默地坐在台子角上,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人头。这时,她突然听见台板下边有人在小声说话……她勾下身悄悄地往台下看去……只见戏台下,有人小声在说:“摸住了吧?摸住了吧?”那是两个小伙在台板下钻来钻去,正伸手在摸台上演员的脚……这个说:“错了,错了,那是‘王丞相’的……”那个说:“我摸住了,我摸住了……”大梅忍不住笑了。

  戏台上,身着戏装的“一品红”一边唱着,一边正要抬脚,却没有抬起来……她做了一个动作,侧身滑步探身后才往下看,却看见在台板的缝隙里伸出的两个指头抓住了她的脚……于是,她急中生智,唱道:“小奴儿踉踉跄跄往前走,不料想一摊牛屎饼花儿栽在了脚跟前,狠下心来我跺一脚,(道白)我好鞋不踩你那臭屎!……”唱着,她用脚尖狠狠地点了一下……

  这时,只听台板下“哎哟!”一声……那在台板下挖脚的小伙,甩着手跑出来了……

  台前,一片叫好声!

  大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她不由地激动起来,小声说:“真好。”

  午夜,戏演完了。可乡人们却成群结队地围在那里,久久不舍离去。他们大多是想看“一品红”的,他们都被“一品红”的扮相迷住了,那就是他们眼中的仙女呀!可见“一品红”实在是太难了,她早已被杜家大户接走唱堂会去了,这也是事先说好的。无奈,人们又跟到了破庙前,要看一看那些演员……于是,这种热闹一直到二更天才渐渐消停下来。

  不料,天刚三更,戏班的人正在睡梦中,杜寨的二狗便急煎煎地跑来了。二狗一进庙就高声喊道:“主家说了,该唱‘神戏’了。”

  这时,黑头擦揉眼,迷迷糊糊地说:“喊啥?早着呢。”

  二狗说:“早啥,鸡都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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