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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月光下的场院光溜溜的。

  瞎子刘坐在场边的一个大石磙上,对站在他身旁的大梅说:“……学戏,首先要忘掉自己。戏是没有男女分别的。一进戏,你就不是你了。记住,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妞,你先走个台步我听听……”

  月光下,大梅在场院里试着走“台步”,她心里慌,又生怕走不好,那步子就不知如何迈了……她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了瞎子刘的呵斥声:

  “咋走的?!重了。你以为拾柴火哪?我不是说了么,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这戏台能有多大?像你这种走法,走不了几步就掉戏台下边去了。这‘走’只是一种说法,那是要你‘演’哪。演戏演戏,这个‘走’是要你演出来。要是旦角,你要走的轻盈,走的‘浪’。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环有丫环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的‘飘’,走出那个‘狂’劲;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架势’走出‘威’……”说着,瞎子刘朝身后喊道:“黑头,黑头!过来,过来。”

  黑头应声跑过来了,问:“刘师傅,啥事?”

  瞎子刘说:“你给我搬块砖。”

  黑头就问:“八斤的?五斤的?”

  瞎子刘说:“八斤!”

  片刻,黑头搬着一块砖头回来了,他把那块砖递给大梅,闷闷说:“夹上!”

  大梅不解地问:“夹、夹哪儿?”

  瞎子刘厉声说:“夹在腿中间,夹紧。”而后又吩咐说:“黑头,你给我带带她。让她走!那砖要是掉一口,你就给我打一回!”

  大梅试着把那块砖夹在两腿之间,可夹上后,她怎么也走不成路了,刚走一步两步,那砖“咚”一下就掉了!……紧接着,“啪!”那棍子就打在腿上了;再走,又是“啪!”的一声,黑头手里拿的白蜡杆就打在她的屁股上了!打得大梅两眼含泪,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又得重新把砖捡起来,重新夹好,再走……

  只听瞎子刘在一旁高声说:“跑,跑呀。你给我跑!”可大梅两腿还紧夹着这块八斤重的砖,根本就迈不开步……就这样,她每走几步,砖头一掉,就得重重地挨上一杆!渐渐地,她哭了,她哭着走着,走着哭着……那棍子也不时地打在她的身上!

  瞎子刘默默地说:“知道疼就好。将来,这就是你的本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白天里,大梅在烧火、推碾、挑水、劈柴、铡草……的同时,只要稍有空闲,就趴在墙头上看他们练功、学戏;到了晚上,等人们睡下后,又悄悄地跑到场院里跟瞎子刘偷学戏……有一次,瞎子刘说:“妞,你可要记着,我教你一次,只收你一包烟钱。”大梅说:“师傅,只要我学出来,你吃啥我买啥,管你一辈子。”瞎子刘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大梅咬着牙说:“只要我学出来。”瞎子刘说:“妞,你记着,在你学戏时,凡是下狠劲打你的,都是你的恩人!”

  可是,每到深夜,当大梅又偷偷溜回草屋时,她的两腿都疼得直抖!由于天冷,大梅二梅两姐妹同在一个被窝里睡,好相互取暖。这天深夜,二梅突然叫道:“姐,你腿上咋有血?!”

  大梅忙捂着她的嘴,流着泪小声说:“别吭。可不敢吭。睡吧。”

  四更天,大梅总是一个人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独自一人到河滩里去喊嗓子……

  吃饭时,两姐妹只要坐在一起,大梅就偷偷地问二梅:“今个儿学的啥?”

  二梅一边吃一边说:“戏词儿。”

  大梅说:“学了几句?”

  二梅说:“十二句。”

  大梅说:“你说说。”

  二梅看了看姐的碗,大梅一声没吭,把碗里的半碗小米汤倒给了她……

  二梅用筷子敲敲头,背道:

  “再看看,这闺女,年轻貌美没多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黑真真的好头发,恰似那昭君琵琶。听她说句话,好似那小蜜蜂儿,哼啊哼地往外飞,小蜜蜂走两步,树枝子、树叶子、小青子、小虫子……哟,忘了。”

  大梅说:“你就是不用心。”说着,自己默默地背了一遍,又问:“‘昭君琵琶’是啥意思?”

  二梅傻傻地说:“不知道。”

  一天晚上,临睡前,黑头和小余子这两位大师兄突然提着两桶水进了草屋。两人把孩子们全叫起来,又命令他们一个个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连炕上的铺草一起抱在怀里,各自在铺前站着。

  于是,二十来个学徒,全都抱着各自的铺草傻傻地在炕前站着,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接着,小余子拿着一条白腊杆一个个敲了一遍,说:“站好!站好!”

  紧接着,只听“哗!哗!……”一东一西,黑头和小余子两人把两大桶水泼在了炕上,一时间满炕都是水!

  而后,黑头高声说:“行了,都把铺重新铺好!”

  学徒们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哝说:“妈呀,这咋睡呀?”

  黑头冷冷地说:“咋睡?站着睡。”说着,径直把自己的铺草往炕头上一铺,一个倒栽跟头翻到炕上,躺下了,而后说:“不愿睡就站着吧。”

  众人站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办法,最后,也都一个个铺好草,躺下了……

  由于铺太湿,学徒们躺下没有多久,就开始一个个在炕上翻起“烧饼”来……

  这时,只听黑头说:“睡不着吧?”

  众人都说:“太湿,睡不着。”

  黑头说:“睡不着就好。知道泼这两桶水是干啥用的?是让你们背词的!”

  于是,学员们由于在湿草上躺着,浑身发痒,睡不着觉,就只好整夜整夜地背词:

  这边是:西门外三声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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