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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石头拍了拍二梅,说:“我只能要一个,跟我走吧。”

  二梅跟着金石头走了几步,回过身,流着泪叫道:“姐……”

  这时,大梅突然往地上一跪,说:“先生,你也带上我吧?”

  金石头头也不回,径直拉着二梅走去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道:“慢。金爷,把这妞也带上吧?怪可怜的。”

  金石头回过身来,见是“一品红”等人……突然笑了:“哎哟,哎哟。我说呢,学生都收齐了,就等你呢。好,好,好!……”这时,“一品红”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大梅,叹了口气,说:“来吧,你也来吧。”

  在金家大院的客厅里,金家大掌柜金石头在左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两眼笑眯眯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一品红”。他心里欣喜异常,可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只有那眼角处那鱼尾纹是开了花的。

  金石头说:“从开封回来了?”

  “一品红”说:“回来了。”

  金石头问:“咋样啊?”

  “一品红”直言不讳地说:“我这是投奔金爷来了。金爷要是留呢,我就住下。要是不留……”

  金石头故作矜持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那是我金某求之不得呀。好久没听你的戏了。”

  这时,有人把茶端上来了。“一品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而后说:“金爷,咱丑话说在前边,我这可是‘存粮’……”

  金石头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

  金家大门外,那两扇红漆大门仍然紧闭着。门楼外边,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一干人全都在石狮子旁边蹲着……

  黑头小声问:“刘师傅,啥叫‘存粮’?”

  瞎子琴师说:“这‘存粮’么,是咱艺人的一种活法。说起来也不算啥光彩事……就是灾荒年遇到难处时,借个热戏的大户人家将养一段。等转过年来,想走还可以走……这就叫‘存粮’。”

  黑头高兴地说:“好事啊。”

  瞎子琴师拿起竹竿照他头上敲了一下:“胡日白!你以为这是啥好事?唉,你师傅她这是……”

  黑头不解地问:“我师傅……?”

  这时,瞎子琴师告诫说:“别问了。你记住,那话在肚里烂着,也不能问!”

  大梅二梅站在人群里,怯生生地望着那两个看上去恶狠狠的石狮子……

  二梅悄声问:“姐,他家有馍吧?”

  大梅说:“这家净大牲口。”

  金家有一个很大的牲口院。牲口院近靠着西路院的外厢,西跨院的角上有一个边门,这是让下人们进出的地方。过了边门,就是金家的牲口院了。牲口院有两亩多大,这里既是喂养牲口的地方,同时又是“金家班”住宿和练功的场所。

  月光下,院里的那棵老槐树,筛洒着一地白白花花的小碎钱,显得十分的静谧。院子的一角,拴着一些倒沫的牲口,晚风中漫散着牛屎和马尿的气味……

  这时,黑头掂着一团细麻绳从前边院里走过来,他几步进了一栋草屋里,先是用火柴点着了挂在墙头上的一个小鳖灯……只见在铺了谷草的土炕上,一拉溜躺着二十来个孩子。这时,黑头二话不说,先在炕头上方拴牲口用的横梁上一处一处都挂上了绳子,而后又从躺在炕头的第一个孩子开始,一把把那个睡梦中的孩子从被窝里拉出一条腿来,说:“伸开!绷直!蹬紧……”说着,三下两下,就把那孩子的腿吊在了横梁上!

  就在这时,一个叫买官的孩子从铺上滑下来,扭头朝门口跑去,却不料正与金爷撞个满怀!金爷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骂道:“小兔崽子,往哪儿跑?!”买官无奈,只好乖乖地重又爬到铺上去了。

  金爷立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往下,黑头依次把躺在土炕上的男男女女二十几个孩子的腿全吊起来了……最后,他竟然一个人把自己的腿也吊在了横梁上!身子一悠,像猴子似的荡了两下,一句话也不说,利利索索地躺下了。

  此时,只听站在门口的金爷喝道:“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叫‘吊腿’,懂了吧?”

  孩子们齐声说:“懂了。”

  稍顷,只见躺在炕上的黑头,紧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对面墙上挂的小鳖灯用力吹去,“呼”的一下,灯灭了。

  黑暗中,一个孩子突然叫道:“我尿,我尿哩。”

  沉默中,亮着一片绿豆似的眼睛……

  夜已深了,金家正房里的灯依然亮着。

  外间,瞎子刘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马扎上拉胡琴,他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几个手指上,那身子也随着跳跃着的指头来回地扭动着……

  里间,化过装的“一品红”正舞着水袖在唱《拷红》;床上,金家大掌柜正舒舒服服地躺着,一边“兹、兹”地吸着大烟泡,一边听戏……

  当日个明月才上柳梢头,

  却早人约那个黄昏后,

  羞得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

  猛勾头,看时节只见鞋尖儿瘦,

  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柔,

  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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