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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语未了,又见黑头和他那学武生的师弟小余子同时像旋风似的一个跟头蹿了过去,两人几乎同时跳到了那人跟前,到了此刻,他们才发现,那人原来竟是一个瘸子!两人刚要下手,却见那瘸子磨过身子,突然间扑地大哭,那人一边哭,一边念叨说:“我咋恁倒霉哩!头次出来做活儿,就碰上了你们?!”

  这时,黑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把那瘸子按翻在地,把那裹了红绸的东西抢在了手上,一看,那裹了红绸的竟然是个破笤帚疙瘩!……几个人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黑头气呼呼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王八蛋!一个瘤子也敢出来劫道?!你不要命了?!”说着,气恨恨地用那笤帚疙瘩朝那人头上打去……

  那人哭着说:“爷,饶了我吧。饥荒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接着却又眨蒙着眼间,“恁真是‘一品红’的戏?”

  黑头说:“睁开你那狗眼看看!”

  那人哭着说:“我娘是个戏迷,我娘最喜欢‘一品红’的戏了……”

  这时,“一品红”说:“黑头,算了。给他块馍。”

  在王集镇,一提起金家,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由于他家门口有两尊石狮子,所以一般说到金家的时候,就说是“狮子金家”。

  “狮子金家”是王集的大户。早年,祖上也曾做过一两任官的,家里很有些田产。所以,金家大院有前后五进跨院,每一处都是有些讲究的。只是到了金石头这一代,由于热上了戏,终年沉湎在戏里,成了远近有名的养得起戏的大户。于是,金石头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金家班”的班主。

  天半晌时,金家大掌柜金石头正在查看仓里存放的谷子,他身后跟着账房先生。他让账房先生把一间间的仓房打开,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嗅着仓屋的气味。在他的眼里,这些谷子并不是粮食,而是他的一个个“戏种”。

  金石头抓起仓囤里的一把谷子,放在手里碾碾、吹吹,说:“怕是要霉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一个窗格里传出来的,那窗格上的白纸被唾沫湿出了一个小洞儿:“又想那事了?那可是粮食。”

  金石头往后瞥了一眼,说:“去去去,我的事你少管。”

  那女人隔着窗户说:“我知道,你一个心都在那‘戏子’身上!”

  金石头骂道:“咋?我就好这一口!再敢日白,我驴(打的意思)你!”而后,他哼唱道:“妇道人家见识浅……”

  时已近午了,人市上,仍然没有买主。只是有人在不断地高声叫道:

  “二斗!二斗!二斗谷子!”

  突然,有一只手端住了一个小女孩的脸,说:“张开嘴。”

  小女孩慢慢地把嘴张开,露出了一口小碎牙……

  端起小女孩脸的自然是金石头。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立时,就有人围上来了。被围在人群中的小女孩恐慌地望了望站在身后的女人,女人狠劲推了她一下,替她说:“想。想……说呀,说了有馍吃。”于是那女孩也跟着小声说:“想。”

  金石头点了点头,说:“跟我走吧。”说着,又端起了挨在女孩身边的一个男孩的脸,问:“几岁了?”

  那男孩说:“十岁。”

  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那男孩赶忙说:“想。”

  金石头说:“跟我走。”

  这时候,金石头已站在了二梅的跟前,她刚端起二梅的小脸,不料,站在一旁的账房先生小声说:“太瘦了。”

  金石头说:“瘦不怕,就怕不是唱戏的料。”说着,她看了看二梅的小脸,随口问:“几岁了?”

  此刻,从二梅身后磨出一个男人来,那男人本是蹲着的,他站起身,抽着两手说:“属狗的,九岁了。你别看她瘦,能有三顿饱饭,妞一准变个样儿。”

  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那男人说:“能进班子是她的造化。”

  这时候,二梅怯怯地朝身边看了一眼,惊叫道:“姐呢?我姐呢?!”说着,惊惊地四下望去……

  听她一叫,那男人也赶忙四下张望,嘴里说:“哎,这死妞子!花花眼儿,跑哪儿去了?!”

  就在离“人市”不远的一棵榆树上,只见大梅正在那高高的榆树上爬着……榆树上靠下一些的“偷钱儿”已被人们摘光了,只有高处的枝头上还有一两串,大梅正吃力地伸手去摘那长在高枝儿上的一串“榆钱儿”……她终于摘到了一串,拿在手上,而后倒着身子“出出溜溜”一下子滑坐在地上!接着,爬起来就跑,她跑到二梅跟前,把那串“榆钱儿”递到妹妹的手上,说:“吃吧。”

  金石头抬头瞄了大梅一眼,说:“噢,这是姊妹俩?”

  那男人忙说:“亲姐俩。你只当是积德哩,都领走吧。”

  金石头看了大梅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柴了。”

  金石头又溜了她一眼,再次摇摇头:“不齐整(不漂亮的意思)。”

  那男人忙说:“女大十八变。”

  那男人又说:“一斗半,一斗半。”

  金石头再次摇了摇头,说:“怕不是这块料吧?”

  大梅低头看着挂破的手,默默地把头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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