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上一页    下一页


  小妹,这一天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阴晦的冬日里,你会去哪里呢?你一定到代销点去过了。代销点是男人聚集的地方,是烟雾缭绕日爹骂娘的地方,也是乡村里唯一有点乐趣的地方。那里的笑声带有浓重的脚臭味和汗酸气,那里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也是最质朴的,那里集中了乡村的智慧也集中了乡村的浅薄。你仅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还是退出来了。那一张张裹在烟雾里的灰色的脸叫人生厌,那一双双捉虱的手更叫人生厌,厌便是你对这个阴晦冬日的最初感觉。尔后你在寒冷中走向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尽的灰,很乏很累的灰。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在灰色的田埂上有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跳去,“啾啾”地寻觅那散落在沟壑里的谷粒,很凄凉的灰动。你的脚步载你走了很远,似总也走不出那灰暗的心绪,于是你突然就折回来了,像逃脱什么似的,走得极快。你一定还去了大花家,大花快要出嫁了,家里正忙着置办嫁妆,很乱。大花看见你就哭了,她说她害怕。那男人是个煤矿工,只见过一面,是个很遥远的未知数,她就要去和那未知数过日月了,她说她害怕。你有一点点羡慕她,也有一点点可怜她。你羡慕她的“走”,遥远的走,走得无影无踪。你可怜她的软弱,可怜她的顺从。你说:怕什么,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可大花要走了,你心里很孤。从大花家出来,你面对着村街里的大石磙看了很久,那冰冷的大石磙从你一出世就在那儿蹲着,像老人似的蹲着,总板着一副面孔,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样的,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岁月的无尽。你用脚蹬了蹬它,它纹丝不动。它死了却又活着,活也就是死。看久了,便让人躁,让人急,让人疯。你很想把它抱起来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见它,可你抱不动,于是你心里很凉。无奈,你又顺着村街往前走,一切都是读熟的,看惯的,简直是太熟了。那房舍那院落那上路上的车辙闭着眼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连冷风中的气味都是闻惯了的,没有一点点新鲜的东西。你不得不口家,不回家叉能到哪里去呢?家里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娘在剥玉米,你也坐下来剥玉米。要是拣烟,你也拣烟。那程序是重复过千次万次的,熟得让人生腻。中午了,你问娘吃啥饭?娘说:“面条。”“面条?”你又问了一遍,娘说:“面条。”乡下人的午饭永远是面条。于是你去和面,和面时你碎了一只碗,那响声很大!娘问:“咋啦?”你说:“不咋。”你很清楚你在心里骂了些什么,可你没有说。吃了,刷了,又去喂羊、喂猪、喂鸡……

  在这个阴郁的冬日里,你的心绪坏透了,烦极也厌极。许多年来,你一直忍着,为你的哥哥忍着。供养哥哥上学的念头压住了一切。你知道事情总会有个了的,等哥哥毕业了,你就会活得松快些。你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你认为哥哥一毕业,你就松快了。你的长久的忍耐是以哥哥毕业为限度的。然而,限度已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你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得到的却是更大的失落。

  哥哥毕业了,他已不需要家里寄钱了。当“学费”的信号消失之后,你眼前的目标突然也跟着消失了。为人做出牺牲是一种信念,没有了“牺牲”也就没有了信念。你不怕苦难,但那承受苦难的支撑点没有了,接着就是可怕的精神断裂。在一年又一年里,你举着你的“精神”走向邮局,那时你所承受的苦难是充实的、坚忍的、有目标的。可现在你却失去了安置“精神”的地方……

  乡村里常常停电,没有电的夜黑得像锅底一样。而你又无处可去。你偎在一盏小小的油灯下,久久地凝视着黑夜。黑夜是无边无际的,油灯又是那样的孤小,一豆之光实在撑不住那网在眼前的黑暗。夜大静了,心里却很空,映在墙上的是令人恐怖的模糊不清的影儿。为了完成最后的挣扎,你终于给你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你说:“哥,我不想活了。”

  你并不想死,或者说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想死。你对你的哥哥还抱有一线希望,信的目的是企盼他能回来。你哥哥如今是有“学问”的人了,他也许能帮你找一个安置“精神”的地方……

  然而,在你去乡村邮局送信的路上,信任的基石滑坡了,你突然对你的哥哥失去了信心。你觉得他是靠不住的,你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力量。你知道他二十年前爱过一个小姑娘,那是他在县城上中学的第一天爱上的。那穿花裙子的小姑娘仅仅在他眼前走了一趟,他就爱上了她。尔后他尾随这个小姑娘在上学的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夏天……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阳光灿烂”。那小姑娘就是他的“阳光”。二十多年来,这“阳光”一直封存在他的记忆之中。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见到了这个女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惊喜交加,激动得无法自抑,可他却不敢上前跟她说句话。他没有勇气正视自己,他害怕那个跟在身边的陌生女人,于是就失去了一个极辉煌的美好瞬间。他只剩下了回忆,他还不老,就只剩下了回忆。他仅有的勇气是给小妹讲述了“阳光”的故事。这样的人靠得住吗?

  于是,你犹豫了。你向哥哥发出的呼救信号在去乡村邮局的路上就成了毫无意义的形式。你对这封信不抱希望了,只有一点点徒然的企及。在这个时候,你才正视了死的念头。你很快地想到了南北潭(那是三姑奶殉葬的地方了),接着又想到荡于梁间的绳子……你想得很飘逸,死吧,你对自己说。

  可是,当你走进乡村邮局之后,那坚定之后的思绪却又乱了。在邮局里,你看到了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各地来信,这些来信刺激了你那丰富的想象力,使你通过乡村小邮局的窗口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出了人生向往的“蝴蝶”,自然有许多关于蓝天白云的美好的遐想。想象的瞬间组接,使你觉得活得太亏了。你才十九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在邮局里待了很久,当你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已是另一番心境了。

  这封信为你的出走做了极好的铺垫。信的内容没有变,但形式完全变了。你把呼唤变成了通碟,你甚至不再渴望他回来。信成了割断之前的证明,你仅仅想验证一下,验证之后才是割断。应该说,为割断你与土地的联系,你无意中借用了你的哥哥。你投石问路:他能回来,那是你原本渴望的;他不回来,也是你预料中渴望的。在信号发出之后,你不再求救,而是判决。

  投石问路的结果是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对你来说就是回答。你证明了你至亲哥哥的残酷,正是这残酷冷漠给了你离家出走的勇气。按常理,接到小妹这样的来信,纵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他也是该回来的。可他没有回来。于是,你在感情上在做人的道德上判处了你哥哥的“死刑”。你甚至不给他“上诉”的权利,以后你接连七次出走,却一次也没找过他,在你的心目中,哥哥已经“死”了。

  小妹,假如那是个充满阳光的晴朗的冬日;假如你的哥哥能时常给你些安慰;假如你的哥哥接信后能回来,你会不会离家出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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