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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没笑什么,你笑什么?”她问得很怪。他郑重他说:“我没笑。”

  陌生女人跳起来了。她说,怎么没笑?你出门就笑。是那种巴结、谄媚的笑。一边笑还一边给人点头。从机关大院门口一直到走办公室,你总共点了一百八十七次头,见人不见人你都点头,你竟然不对着一棵树点头!你不觉得累吗?!

  接着,她又说:“即使再下贱,也不能去巴结一个孩子,你给那三岁的孩子笑什么?!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没有。他为什么要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恐惧所至,那来自乡村来自血脉的恐惧。在那陌生女人面对每刻都感到了乡下人的卑微。他无法逃脱这种卑微。

  小妹,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为他付出辛劳有过期望的哥哥。

  他离家之后,你就被迫停学了。我的很小的小妹,为了供养你上大学的哥哥,你含着眼泪离开了学校,接过了本该由哥哥承担的沉重田间劳作,接过了那本该由哥哥使唤的赶羊鞭。按说你是不该做出这种牺牲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让你做出牺牲,可你还是做了。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着两只小羊羔到坡上去放。那羊羔就是哥哥的“学费”。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你孤零零一个人赶着“学费”在坡上走,步量那无尽的黄土地。夕阳西下,你又摇摇地背着一个极大的草捆回家,一个极小的人儿,撑着天大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复地走着同样的路。你把羊从两只喂到六只,又喂到八只。你把它们从小喂到大,从生养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与死的全过程,你目睹了羊做为物质转换为货币的全过程。让一个喂羊的小姑娘去拽着羊腿帮爹宰羊是很残酷的,可为了哥哥,你不得不这样做。在羊的“咩咩”叫声中,你眼睁睁地看着爹把尖刀捅进羊的肚子,看那箭一样飞溅的热血。那羊是你喂大的,你抱过它,亲过它,给它说过很多的悄悄话。可你又眼看着它倒在你的脚前,活睁着一双善良的任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活是为了什么?羊作为“学费”的信号强烈地打入了你的记忆。你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尔后又默默地跟爹到集上去卖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长一点,作为家中唯一的识字人,你从喂羊到转换成钱然后再作为学费寄出,你一定与离家有七里远的乡村邮局有了某种联系。在邮局里,你渐渐明白外面还有一个极大的世界,你知道书信作为传递工具可以飞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时候,在你的朦朦胧胧的记忆里,一定是留下了什么……

  夏天是忙碌的。那时你的小胳膊还很嫩,人还没有长成,腰自然也不是弹簧做的。可家里没有人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样去田里干极笨重的活计。在你一次又一次弯腰割麦的时候,在你蹲在湿热的玉米田里薄草的时候,在你拽着很沉重的粪车吃力地奔向田野的时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么?

  冬日很冷,在带“哨儿”的北风中你们是起得很早,喂羊、喂猪、喂鸡,然后是担水、做饭,畜生一锅人一锅。这仍旧是重复的,无休无止的重复。那一双终日在冷水里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样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树枝更好看。或许在年关的时候,你还得挑上一担红薯到四十里外的镇上去卖,那沉重全凭一口气顶着,一步一步地挨,你有“学费”的信号。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风雪交加的镇上卖红薯,你哭过吗?

  小妹,多年来,你的上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的哥哥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夏天很热,冬天又很冷,他没有问一问他的小妹抗得住蚊虫的叮咬吗?手裂了吗?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从乡村邮局寄来的钱。那钱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有时多一些,有时少一些。多的时候一百,少的时候只有三块。他应该从钱上闻到羊屎鸡粪猪尿的气味,他应该知道那是羊的血肉或是一担红薯的价值。他的心为此颤栗过,也仅仅是颤栗,他做了什么?

  没有。

  小妹,你的背叛意识的积累是从这里开始的吗?你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从没报怨过什么。可是,就在你哥哥带着那个陌生的城市女人回乡的那天夜里,母亲明确地告诉你,让你按乡俗为那称做“花嫂嫂”的女人端洗脸水,并按乡俗替那女人准备了包有五元钱的“红封包”(这“红封包”是要新娘子交给为她端洗脸水的小姑子的)。可你端了洗脸水却拒绝接受那“红封包”。拒绝意味着割断,你要割断什么呢?

  小妹,当哥哥思念你的时候,也就是他良心忏悔的时候。他想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得到的却是永远的不平衡。在你九岁那年,你说:“哥,送你一朵苦楝花。”这充满稚气的信号在他的脑海里存放很久,他一直被这种神秘的信号缠绕着,他认为这充满稚气的语言是来自天庭的,是先验的预言的注脚,他无法破译。

  于是,他渴望你再来一声“哥”的呼唤,这呼唤能拯救他的灵魂。再来一声吧?!

  然而,苦楝树没有了,小妞妞不见了。那九岁的小妞妞。

  3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之前,你曾给你的哥哥写过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说:

  “哥,我不想活了。”

  那是个灰色的冬天,在灰色的冬天里我的小妹产生了骇人的念头,她给她的嫡亲哥哥写了一封信,她说她不想活了。

  小妹,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自心灵的呼救信号。在你走向乡村邮局的路上,你一定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你的无畏在很小时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那年你与人争吵,一气之下竟抓住菜刀剁下了一节手指!然后你把那断了的手指弃在案板上,径直拉人上街评理。当那断了的手指还在案板上脉跳时,你弃之不顾,当街与人言理,那血淋淋的任性与决绝曾使全村人震惊!你的任性是很有名的,你能舍去手指就能舍去任何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舍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平庸;你舍去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赘。你甚至不为言理,而是在痛苦中寻找精神的欢愉。这种血脉的超常延续当是冥冥之中的三姑奶给予的。所以,当你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时,你就有了很矛盾的“欢乐”。那是精神濒临崩溃之前作最后挣扎时才有的“欢乐”。很残酷的“欢乐”。你把这种“欢乐”的体验用信的形式寄给了你的哥哥,向他抛出了信任的长索,呼唤他能回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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