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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么,那个小土屋,那个废弃了的烟炕房。黎明在即,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在离那个烟炕房几步远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庄,村庄仍在一片朦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静里,有一处炊烟在顽强地上升,那斜风中的炊烟,直直地飘散在雾霭之上。你知道,那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户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个聋子,一聋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驴,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风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荡,把火烧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锅一锅的浆水,再压出一盘一盘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两只水桶,一担一担走,那豆腐房里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远也挑不满似的,人家也不就挑过来了?两个人,就赶着这一盘磨,活了一双儿女……一盘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儿!想一想,怎不让人感动。风很凉,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凉之感,无比的凄凉。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的心还不够诚么?你问天,门地,问那棵曾给人做过大煤的老槐树,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真想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你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地哭上一场!

  回过身来,你看见了广阔的田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黄土地,那久远和悠长蕴含在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蕴含在那烟化了的夜气里,丝丝缕缕的声音在你耳畔鸣响,那是什么,那就是生么?倘或说是活?各样的虫儿,无论是多么的卑小,多么的微不足道,季节来了,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众多的虫儿,一丝丝的鸣唱,一缕缕的应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种响亮么。车辙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远方,那弯弯曲曲的车辙,那一痕一痕的脚印,说的是一个“走”?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线飞红,脉脉的,那红也好痛……要走么?人人都在逃离,只要有机会,只要逮住机会,能走的,迟早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贫瘠的,土地承载着人,给人粮食,给人住,给人践踏,土地无语,土地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时候?这时候,在一腔悲愤里,你禁不住问自己,人,是不是该有点志气?!

  门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吧。这昔日的炕屋,门已被风雨蚀得不像个样子了,吱吱哑哑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里依旧有一股陈旧的烟熏气,那砌出来的“火龙”虽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杂乱地堆着,还有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烟杆,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这些,你都要收拾出来,你还要在土墙上糊一些报纸,还要铺上一张地铺,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时候,突然门外有了些动静,窸窸窣窣的,是野狗么?你当然不怕狗,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也许,你怕的是人,在这种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当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么歹意,你也是有准备的,你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剪子,一把锋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对付他,你就可以对付自己!人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剩下的,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可是,你还是听出来了,是蛋儿们。你知道是蛋儿们……八年了,他们的脚步声你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蛋儿们一个个摸进门来,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个个说:“嫂,别走。哥不认你,我们认。”

  你笑了,虽然有些凄楚,你还是笑了。你说:“蛋儿,起来吧。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我不会回去了……各人头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里呢,一人一个小木箱,别弄错了。钥匙还像以往那样,放在屋檐下。有一头猪不大吃食,是那头黑猪,去给它灌灌肠吧……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们的嫂了。”

  蛋儿们又哭了,蛋儿们流着泪说:“汉香姐,回去吧。我们就认你个亲姐姐。从今往后,你就是姐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亲姐!真的,我们要说一句假话,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轰!”

  你说,行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可是,他们还是不起来,他们就在那里跪着……最后,老四泪流满面地说:“嫂,我知道,无论我们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再也不信我们了。”

  你说,我信。走吧,我信。

  这时候,老五说话了,老五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汉香姐,那、那、那……”

  他一连说了三个“那”,你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这老五心里的精明。你说,回去吧。我不会让人为难你们。告诉爹,不会再有什么了……就这么说着,你知道他们还是怕的。于是,你说:“老五,回去的时候,你把我爹叫来,你就说我要跟他说话。”

  老五迟疑了一下,怯怯地说:“支书,他要是……不来呢?”

  这时候,你就把怀里的那把剪子掏出来了,你说:“告诉他,他要是不来,就让他等着为我收尸吧!”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一个个呆呆地望着你。

  6.气做的骨头

  刘国豆是挎着一杆枪来的。

  枪是好枪。这枪是上级奖给上梁村民兵营的,那是一支半自动步枪,枪上还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里,这支枪就在仓库里锁着,偶尔,支书刘国豆亲自带民兵巡逻时,才会拿出来背一背。现在,当支书刘国豆挎着枪走过村街的时候,他身上背的已经不是枪了,那是——尊严!

  在黎明时分,支书刘国豆打开了他们家的双扇大门。他就这样让门大开着,尔后,挎着枪大步走出了院子。支书家的门平时是不大开的,常常,开也是半扇。这一次,他大敞着院门,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这晚,国豆也是一夜没合眼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儿的事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脸面已经丧尽了!夜里,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蹲着,那烟头一次次地烫在枣树的树身上,树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说,该思谋的,他都思谋过了……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能让那个混小子就这样骑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第四天了。按规矩,这已超过了最后的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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