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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黎明前的这一阵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雾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瓢一飘地浓着,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扑脸而来,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里?那树,朦朦胧胧的,就像是雾在浓黑里的墨花,层层卷卷、杂杂乱乱地灰着、黑着、墨着。人即无语,树也无语。那黑污污的一片就是树的疤痕么,许就是东来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树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么就汪着这一亮?那泼黑中的一亮突然间就击中了什么,叫人不由的想,这黑中怎么有白,那又是什么呢?

  很久了,有一种东西是你所恐惧的。说恐惧并不准确,你只是有些不安,略微的不安。那是什么呢?是他眼中汪着的那一点东西么。那时候,你没有认真想过,那时候你还在痴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赏他眼中的那点东西。但是现在,当你走在回头路上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想那当初……是的,第一次约会,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里是有一点什么,那是一种极强的亮光!你几乎无法形容你面对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难形容,不是么?那是什么,仔细想一想,那会是什么。也许,你在蚂蚁窝里看出了这点意思,那不是一只蚂蚁,那必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才能产生的那点意思;或者是成千上万只的黄蜂,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来,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蠕动,效果就出来了。正是这样,那光蜇人!也不仅仅是蜇人的问题,那光里还有些什么?是了,寒。那光很寒,正因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里的水,井深不可测,黑污污的,而这时候你俯下身去看,就会看到漩涡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话,那是何等的怵目惊心!就是这样了,你终于明白,你在他眼里看到了什么,那是寒气和毒意。

  你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样的念头甚至吓了你一跳!你曾经以为那就是骨气,那就是血气方刚,那就是坚强。可你错了。只要想一想,你就会发现,在乡村,有这种眼神的人很多。当他们蹲在墙根处晒暖儿的时候,只要你留意,你就会发现,那光的亮点,那突然闪现的一白……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那么,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寒气和毒意,是什么滋养出来的呢?同样吃的是五谷杂粮,同样要经四季的寒暑,怎么就……突然之间,仿佛电石火花般的一闪,你明白了,那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乡村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你就会发现,那样的眼神是和牙齿相配合的。有时候,那眼神中极亮的一闪与咯咯作响的牙齿配合是那样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养了这寒气和毒意。在贫贱里,在屈辱里,那“仇恨”就成了生长的液体,活的汁水,营养的钵。这“仇恨”既是广义的,就像是那个无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对天、对地,甚至是对整个社会的一种反叛;但它也是狭义的,它陷在具体的日子里,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里,陷在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诅咒之中。乡村有自己的词汇,在乡村里,那一个“受”实在是最好的注解。那里边包含着多少忍耐,包含着多少迫不得已,那里边又凝结了多少“仇恨”?!这当然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这是一种畸形,是生长中的畸形……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被“仇恨”包括着的人,他一旦离开了屈辱,还会回来么?那么,假如说,有人挡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他又会怎样呢?你明白了。对他,在很早的时候,你是用过一个形容词的。你说,他狼。那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的,可你竟然把这话当成了玩笑!是的,那时候,你一点也不在意,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了。在语气里,你甚至还有些赞赏!那就是你对他的第一感觉……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点。如果你早一天读懂了他的眼神,那么,你还会爱上他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的,你说不清楚。那个字也叫人无法说清楚。不错,恨是当然恨的,想起来的时候,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么的不彻底……你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里,你受过那样的屈辱么?你被人呵斥过么?没有,好像没有。那时候,你已是支书的女儿了,你外边还有一些当了干部的亲戚,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总是带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到乡下来。那时候,你看得见的,那些手里没有糖果的孩子,好羡慕呀!你看出来了,也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嫉恨。有的就扭过脸去,不看。记得,你曾把手里的糖果递给你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可这女孩却扭头跑了。那时候,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九六二年,你亲眼看见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孩子在树上打树叶吃,很苦的槐叶,他一把一把的持下来,塞在嘴里,那情景,就像是一只饿昏了的小狼!……记得,即使是在这样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你还有羊奶喝。是的,你喝过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爱喝,你闻不惯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羡慕你么?他们看见你的时候,眼里会不会出现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阵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获得了一种自由,那是必胜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这样的亲切,它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单单地把你给隔开了。这是多好的一种躲藏,一种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层茧,一层天然的黑茧,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脸色,也没有人会对你猜测什么,你真想化进这黑夜里,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见任何一个人……黑也像是有气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凉苏苏麻杀杀的,那气味让人安。这黑就像是一只永远不会背叛的老狗,由于熟悉反而叫你觉得备感温馨

  可是,在鸡叫声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么,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你已看见了你的家,看见了那双扇的门廊,看见了院中的那棵枣树,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枣树,曾挂过他送你的蝈蝈笼子,还有十二只叫得热辣辣的蝈蝈!那叫声犹在耳畔,你听见那叫声了么?你听见的分明是: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回?一个回字叫你愁肠寸断,痛不欲生。这里虽说是你的一家,可你回得去么,你还有何脸面回去?嫂子会怎么说?就在前些日子,嫂子还对人说,人家汉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当军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时候,你是那样的决绝,你连一分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你甚至不惜与家人断亲!结果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你的路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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