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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李冬冬笑着说:“真是奇谈怪论哪。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哪!……”

  冯家昌说:“劳动者都用脚。我脚上扎过十二颗蒺藜,可我照样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是吗?这么说,你是一个用‘脚’思想的人了?”

  冯家昌笑着说:“因为脑子笨,所以用脚。”

  李冬冬说:“看不出,你还挺幽默呢。”

  冯家昌说:“当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么‘幽默’。不过是……”说着,他突然灵机一动,“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着说:“‘幽’吧。你‘幽’啊?”

  冯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咙,轻声背诵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蓑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殇;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沦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至使……(在这里,他要顿一下,他必须顿一下。)见笑,见笑。”

  李冬冬两眼睁得极大,她原地转了一圈,先是做了一个极优美的姿势,马上接口说:“……至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你还说你没看过《红楼梦》?你坏!”

  冯家昌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两眼‘注’。”

  李冬冬瞪着两只大眼说:“你……你喜欢跟人斗气,是吗?”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从不跟人斗气。要说斗气,我只跟一个人斗过气。那是连里的一个大个子……”接着,他给她讲了“九支步枪”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问:“胜了?”

  冯家昌摇了摇头,说:“败了。”

  李冬冬说:“生气吗?”

  冯家昌却说:“生气,是生自己的气。”

  李冬冬问:“为什么呢?”

  冯家昌挠了挠头,说:“好像有一本书上这么说过:你决不要对失败满不在乎。你一定要对失败生气,生很大的气。但是,好的失败者的标志,是生自己的气,而不是生获胜对手的气。”

  李冬冬脱口说:“太棒了!哪本书上说的?”

  冯家昌说:“让我想想,好像是……尼克松写的吧。”

  李冬冬仰起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等等!我想起来了。尼克松写的?是不是《六次危机》?”

  冯家昌说:“好像……是吧。”

  这时,李冬冬肯定地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这是一本内部发行的书,不公开。是尼克松当副总统时写的。他说他一生曾遭遇过六次重大危机……”

  冯家昌接着说:“尼克松说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时候,每天上学前,还要先去卖一车莱……当然,在国际上,出身寒门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国总统蓬皮杜,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初当总统的时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讲,是带了稿子的。他走上台子,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时间里,台下一直乱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边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着头皮往下念。五分钟过后,他收起了那页稿纸,此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一下子就把议员们镇了……日本的田中角荣,原是个小木匠,第一次竞选,自己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海报……希特勒,是他父亲第三个妻子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原是一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后来他的军衔是奥地利下士;拿破仑……”

  顿时,李冬冬两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进去了,静静地听他往下说。她好像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征服过,两颊飞上了一片潮色的红晕。在花园里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着步子紧紧地跟随……当他戛然而止的时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哺喃地说:“你坏。你是读了很多书的。你太坏了!”

  可冯家昌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准备,他也算是读了一些书的。在军区资料室里,他熬去了许多个夜晚……他甚至在军区的大操场上练过‘散步’!他尽了全力,可他的储备就快要用尽了。记得,临出门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了怯意,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悲凉。有那么一刻,他心里说,算了,还是不去吧?可是,当他再一次问自己,去么?回答却是肯定的,他说,去!

  冯家昌心里清楚,人是不能全说真话的。但也不能全说假话。要是全说假话,总有露馅的时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这样才会有可信度。于是,他说:“我确实读书不多。我是乡下人,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思考,我说的都是实话。按你的说法,我是用‘脚’思想的人,也只有两条腿可用……这些,你要认真考虑。”

  可李冬冬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她听到的只是两个字:“谦虚”。她有些痴迷地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望着他,呢喃地说:“就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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