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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4)


  芥,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岁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这样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来,回过头把这半辈子认认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岁的话,我用三十年时间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这样一辈子刚好够用。

  从那时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计,吃着仓里的陈旧谷子,喝着井里的隔年老水,拒绝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认识,也不参与村里家里的一切事务。唯一的外界活动是:当我回想不起来的时候,找几个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户户大丰收,人人忙忙碌碌。仓满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里、房顶、马路上,到处堆放着粮食。人们被多年不遇的丰收喜昏了头,没谁愿意跟我闲扯陈年旧事。他们干着今年的活,手握着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却满含喜庆地望着来年。他们说,啊,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干在家里享福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每个人的生命尽头。照这样的向往,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呆在家里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还顾不上吃几口,另一年的更大丰收又接踵而来,大丰收排着大队往家里拥,人们忙于收获,忙于喜庆,忙得连顿好饭都顾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余地地完蛋了。

  我庆幸自己早早刹住了车。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满屋满院子翻找那些能够证明我过去生活的旧农具、旧家什以及老帐单、破鞋帽时,你不动声色地配合我,一边收拾着满院子的粮食,一边找出你早年的衣饰,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对着我,说着你对我说过的话,晚上重复着你对我做过的那些动作。芥,我就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回想。我顶好院门,用一捆树枝把院墙上的豁口堵住。天还没有黑透,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转,和屋后的韩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机抽他的一根烟。韩三叫我偏高兴时,就会递过一大张烟纸,抓一大撮烟颗,让我又粗又长地卷一根烟。这件便宜事我从没告诉过你,即使告诉了,你也不会放我出去一个人过瘾。我看得出,你从天一亮就开始盼着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时你是多么狂热地依恋着我呵。多少年后的那些个晚上,当我闲着没事想出去混根烟抽时,韩三早已不在村里,他家装修考究的窗户门变成几个怪模怪样的黑洞,遇到风天便发出呜呜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脱衣服时,还听到村里忙忙碌碌的人声、狗和牲畜的叫声。我忙碌的时候,不会清晰地听到其他人忙碌的声音,现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让我早早闲下来,怕我累坏了身体干不成正事。

  我就从这一夜开始回忆,从三十岁的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对着你们——一村庄人,面朝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熄灭的油灯又亮起来,桔黄的亮光重新温馨地照着这间房子,这面几十米长的大土炕。我们睡在土炕的一头,另一头堆满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鲜的刚收获不久的棒子,夜里我困顿时你顺手拿过又粗又长的一个,摇醒我:猜猜它像什么。你把玉米棒的小头抓在手里,大头对着我的嘴唇撩来弄去。你知道怎样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东西我就会立马粗硬起来。外面这时刮起了风。我听见风把院子里的干树叶刮起来,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紧接着一些很远处的树叶又被风刮到我们的房上和院子里。你不让我吹灯,你不知道灯亮着我多心疼,家里只有一小瓶灯油,我准备了好几个大桶,并排放在库房的墙根。我想年轻时多摸摸黑,节省点灯油,到我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时就会有足够的灯油,在我四围点好多盏灯。当一个人视力渐衰时他拥有了好多盏灯,一盏一盏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点亮,这是多么巨大的补偿啊。这种补偿不会凭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长一生中一点点地去积攒。你怨我性急,总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灯亮着,灯油一丝丝耗尽时,我就觉得自己没有了力气,只想早早和你干完事,熄灯休息。油灯平放在炕上,灯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脸上,你催我快点,再猛点,你充满欲火的双眼仰望着我,又像在望着我身后的房顶和墙。许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双乳,体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觉时,才恍然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灯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摇曳的灯光中我看见你投在房顶和后墙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冲。我一把打翻了油灯。芥,多少个夜晚,你就是仰望着我黑熊一般巨大的影子和我做爱。

  我站在村头观察了好一阵。月光下的黄沙梁,就像梦中的白天一样。一切都在银灰色的透明空气中呈现出原来的样子―树还是那样高,似乎我离开后树再没有生长过。房子还那样低矮,只是不知住在里面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村庄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记不清自己离开黄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醒来,看见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庄,泊在月色里。

  就在前半夜,我还一直担心自己走错了路。我记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顶上蜿蜒向西,绕过一道沟后直端端戳向村子。

  谁把路朝北挪动了半里。我自言道。

  有人为了种地往往会把道路挤到一边,让过往的人围着他的地转。有一年我穿过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时路还好好的,路旁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几天后当我回返时,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并浇了水,种上粮食。我费了大半天时间才绕过去。我想,倘若这个种地人心贪,把地耕种到天边,那我就永远被隔在地这边的他乡了。

  而这片荒野并没有人耕种,好像路不小心从沙梁上滑了下来,要么是向北的风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这边了,像吹一根绳子一样。

  不过,我想是另一种情景:一场大雪后,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线和标识覆盖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门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确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只好大概地瞄一个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门的人、车马也都不加考虑地循着这行脚印走去。这样每一场雪后,道路总会偏离原来的轨迹,有时偏左,有时偏右。整个冬天没有几只脚真正地踩在路上。只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把路走偏了。但又没有谁会纠正这个错误,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还是走到该去的地方,目的地不会错的。

  那时候我们刚刚结婚,我整夜守着你,不知道村里发生了啥事。几个兄弟都离我远远的,夜里他们睡在房顶和院子里。母亲啥都不让我干,顿顿给我吃鸡蛋。

  你最要紧的活,是让你媳妇赶快把娃娃怀上。

  我最听母亲的话,父亲离开后,母亲的话语成了我们家里唯一的长辈的声音。她温和舒缓地覆盖着这个家庭,我们按她说的去做,或者当面答应,背后照自己的想法去干活。无论听从与否,我们都不能没有这种声音——从祖辈的高处贯穿下来的骨肉之音。父亲母亲,你们的声音将最终成为儿女们的声音在代与代的山谷间经久回应。不管我们年轻时怎样不听话,违背母语父令。最终还是回到父亲母亲的声音中,用你们的话语表达我们自以为全新的人生,做着父母语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听了你母亲的话温温顺顺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欢我,想嫁给我,你母亲同意后这个意愿便成了你母亲的,你是个听话的好女儿,照母亲的意愿做了你愿意做的。我也一样,从第一夜开始,我整夜整夜地折腾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劲,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练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个夜晚都渴望着和你做这件事,现在终于和你睡在一个炕上,钻进一个被窝了,我却突然意识到这是母亲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亲没说出之前我只是在夜里偷偷地想你,母亲说了,我就照她的意愿去干。我没干过这活,笨手笨脚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从哪下手,父亲没教过我这活,又好像教过。我记得八岁那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带到地边,让我看着他种地。

  记住,种地要先从地头开始,一锨一锨往中间翻,不能图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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