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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3)


  他想,这家男人在年轻力盛时一定很自负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时间,才修了这样巨大的一个土炕,他对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后的今天,显然,他连半个儿子也没种出来,大土炕上一片荒芜,长着些弱小的没咋见阳光的杂草。只有靠东头的炕角上,铺着张发黄的苇席和半条烂毡,一床陈旧的大花棉被胡乱地堆在上面。

  是什么东西阻止或破灭了这家男人的雄伟梦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头在布满裂缝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划出道清晰的印子,尘土足有铜钱厚。他是个流浪人,可能从没安心在一个地方长年累月地体验过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来看着一棵树从小往大地长。守着一个院子,从新住到旧。思念着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昏沉。他没这种经历,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尘才能在桌面上积到铜钱这么厚。

  他转过身,穿过满是杂乱农具的库房,墙上挂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样的农具。有些他从没有见过,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干什么活用的。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它们细小或宏大地摆在我的一生里,我为这些不同种类的活制造了不同式样的专用农具,我不像父亲,靠一把简单的铁锨就能对付一辈子。有些活通过我的劳动永远不见了,或者变成另一种活等候在岁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东西成为后人的挖掘物时,那种劳动又回来或重新开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干草,多少年后肯定有人赶一辆车拉回村里。这些深远的东西一个过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会惊叹:这家男人长着怎样有力的一双手啊。他为自己准备了如此多而复杂的一库房农具,他到底想干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业,这些农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过。

  他打开另一扇门,一股谷物腐烂的霉味扑鼻而来。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光线很暗,只有接近房顶的墙上有两个很小的通风洞,房子中间突兀地立着一堵墙,墙的半腰处有个黑洞洞的豁口,他把头探进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里面是黑糊糊的半仓粮食。他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谷物走到院子里,在阳光下观察了一阵,又用鼻子闻了闻。

  没准还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话,这半仓粮食够一个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捡了些柴火放到锅头旁。他决定住下不走了。他想,这么大一院房子,白白空着太可惜了。他本来去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在哪他自己也说不清,每到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便隐约出现在前方,他只好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记了家,忘记回去的路,也忘记了疲惫。

  正是中午,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子,有两三个人影,说着话,走过村中间那条空寂的马路。

  他想,先做顿饭吧。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

  我在这时候跑回家里。

  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芥,我扔下镰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时候,一个过路人捡走我的镰刀和一捆青草,往后很多年,我追赶这个人。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喧哗或寂静的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葱郁或荒芜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个劳动者手中的农具,我放下许多事,甚至忘记了家,忘记了等你……

  芥,你不认识老四,你到我们家的时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两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们小我很多岁,总是离我远远的——像在离我很多年那么远的地方各自地玩着游戏。也不叫我二哥,也许叫过,只是太远了我没听清楚。他们总喜欢在某个墙根玩耍,望过去像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其实他们就是影子,只活在母亲的世界里,父亲离开后再没人带他们来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来世的,未来世的,不计其数。我父亲的每一颗成熟的精子,我母亲的每粒饱满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们流失在别处,就像我漂泊在黄沙梁。

  多少年后我在这片荒野上游荡时,我又变成了一颗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无知。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间我有了一个安静温暖的归宿。我日日夜夜地爱你,我渴望通过你回到我母亲那里去。父亲走失后我目睹了母亲长达半世的寂寞和孤独。

  芥,你每次满足我一点点,不让我全部进去。我一急切你便声声地叫着疼。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母亲,我记住了这条路,迟早我会回到你那里。我是不是进错了门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条永远的死胡同里,进来出去又进来,你让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芥,你没看好我的母亲,你让她走了,带着我的两个不知名字的兄弟远远地走了。你指给我路,让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时候,我扛着铁锨回来,院门敞开着,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亲,院子里静静的没有回应,对面墙上也看不见我那两个兄弟的身影,往日这个时候他们玩得正欢,墙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实。

  我推开一扇门,又推开一扇门,家里像是多少年没有人住。我记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门时,你正在锅头上收拾碗筷,母亲拿一只小小的条把在扫院子,我还想,这么大的院子母亲用一只小条把啥时才扫完呢。我吩咐你帮帮母亲,你答应着。树上在落叶子,我出门时,一些树叶落在母亲扫过的地方。

  我在地里干着活还不时朝村里望,快中午的时候,我还看见我们家的烟囱冒了一股烟,又不见了。我头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觉,是不是这一觉把几十年睡过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亲,村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一家一家地敲门,几乎每户人家的院门都虚掩或半开着,像是人刚出去没走远,就在邻居家借个东西、去房后撒泡尿马上就回来,所以门没锁,窗户没关。但院子里的破败景象告诉我,这里已很久没人居住。我喊了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声的时候,一堵土院墙轰然而倒。我返回到家里,看见你正围着锅头做饭,两盘炒好的蔬菜摆在木桌上。

  “活干完了?”我听见你问我。

  什么活?我在心里想着这句话,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刚才你到哪去了?”

  “我给你做饭哩。”

  “那我回来咋没看见你。”

  “你回来了?啥时?”

  一刚才。”

  “刚才?”你说着又把炒好的一盘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亲呢?”

  “刚走,她说不回来吃饭了,我才炒这么多好菜。你母亲太能吃饭了,一顿吃好几个人的饭还不停地叫饿。她说她是给你的几个兄弟吃饭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饭了,只喝点西北风就饱了。”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没跑几步又折回来。

  “那么,村里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

  “在哪里?”

  “还不是都在干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该知道其他人的去处。”

  你说着把一碗烧好的汤放在桌上。我看见发绿的汤里扔着几根白骨。另几盘也是些腐肉和陈菜,那些菜像是多少个季节以前摘的,发着陈旧的灰黑色。虽是刚炒出来,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丧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许多,衣袖有几处已朽烂,铜手镯绿锈斑斑,似乎这顿饭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炉膛里还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盘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里蠕动着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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