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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了七阵哭喊声


  又过了几年,是个春天,我们正在播种,看见南边荒野上有几个人在栽木头杆子,从很远处一根一根朝这边栽过来。

  最后一根栽到了我们村中间。

  杆子头上扯着两根铁丝。我们以为那些人要在荒野上晾衣服,后来知道那是两根喇叭线,上面在我们村里安了一只大喇叭。

  上面人说喇叭里全是上面的声音,要我们好好听,上面咋说,你们就咋做。

  开始我们觉得新鲜,喇叭里有时也唱个歌,放段乐曲,我们的狗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又对着喇叭猛咬一阵,好像听出啥名堂了。

  后来我们就烦了,喇叭整天半夜“呜呜啦啦”响个不停,噪得驴都睡不好觉。况且,里面说的事情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还不如听自己村的驴叫顺耳。

  我们不想听,又不敢把喇叭捣下来碰掉。

  那是上面的东西,我们动不得。

  也想过些办法,让两个年轻娃娃爬上杆子,用泥巴把喇叭口糊住。可声音还是传出来,闷声闷气的,像牛叫一样,更烦人。泥巴一干,裂好多小口子,声音从那些干泥巴缝里传出来,就像死人从土里发出的声音一样。

  为这个喇叭村里又开了个会。

  有人建议我们搬走算了。我们不是一直嚷着要走吗,趁这个借口,搬得远远的,让喇叭对着破墙圈没日没夜地叫喊去。

  我们斗不过还躲不过吗?

  这个建议倒把大家提醒了。为啥我们搬走呢?我们把喇叭搬走不行吗?连木头杆子带喇叭,移到几十里外的荒野上,让它对着荒天野地喊叫去。反正我们住得偏远,上面也不常来人。

  现在,这个喇叭就在那片荒野上干叫呢,我们怕噪着野物,把喇叭口朝天,可那滩草还是让噪死了,野兔吓跑了,地上的尘沙被噪得落不稳,到处飞。

  已经吓死了两个人,全是跑买卖的车户,半夜经过那片荒野时被喇叭里的说话声吓死的。

  那些话说得正儿八经,好像真的一样,但一下就能听出来比假话更假,假到不像人说的话。

  云低的时候朝天的喇叭声碰到云上又反响回来,带毛刺的铁碴子一样碰落地上。

  没云时那声音就往太空深处传,再回不来。

  太阳已经不太热,树的影子像一条路,宽宽地向东边铺过去。他们站得松散了一些,说话的声音却一样紧密,一人抢一句,竟把一件事情说清了。我趁机前迈几步,站到阴凉里。他们后退几步,和我保持着距离。

  这个村庄总共死了七个人。我终于抢上话头。

  我听到了七阵哭喊声。我说。

  只有死了人人才会围成一窝子哭,那哭声一个裹挟着一个向远处飞,就像一群鸟一个趴在一个脊背上朝远处飞一样。

  那些声音中的悲哀成分像尘土一样在飞的过程中抖落了,传到我耳朵时只剩下单纯的哭喊。

  那些声音都没有飞过沙沟那边的村子。

  它们飞来时正好都是早晨,满天空是那个村子的鸡鸣狗吠声,树林一样稠密。企图穿过村子朝远处传递的声音,被一声声直戳天上的狗叫和驴鸣击落下来,死掉了。

  本来一个弱小的声音可以附在大声音上传向远方。

  可是那村子的狗叫驴鸣不携带你们村的声音。它们不认识,碰到一块不是我活就是你死。

  你们叫喊了那么多年,说了那么多话,哭了那么多笑了那么多,可是,没有一句传过沙沟那边的村子。

  我就住在那个村子里,它叫黄沙梁,都多少年了。我听你们的声音,听了多少年了。

  我本来出去找我弟弟,他两岁时被人抱走,我记住了这个方向,出去找他,回来时没走进虚土庄。突然的,一个早晨我醒来,发现自己住在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那个村庄就在沙沟那边的荒野中,每当刮西风时我就侧耳听虚土庄的动静。我想听见我们家的声音,听到父亲吆马车的声音,听到母亲喊我的声音,听到风吹响我们家沙枣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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