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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早晨人全走光


  我看见他们脊背上的草叶和土,皱巴巴的衣服,头发蓬乱的后脑勺,看见他们走路的样子,开始脚踩在地上,脚印像树叶一片一片向远处飘,看不见身体,他们一路踩起尘土,掩埋行踪。我追上去时脚印全不见了。

  我一直没有走到前面,看清他们的脸。早晨我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村子,不敢跟得太近,看见了会撵我回去,扔土块打我。他们好像要扔掉我,我不敢肯定。全是走的迹象。他们背着我说走的事,我蹲在下风处,听见他们说的话,像一棵树上的叶子被风刮散。全在说走,听不清要去哪里,往哪儿走。虚土庄最早走远的是有关走的话,被风刮遍天下。其次是人出的气,放的屁,跟在这些话后面。接着人的脚步开始往远处移,再就是人的梦,从另一条路上走了,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会合。黄昏时我从荒草中探出头,看他们迎着夕烟回家,他们走开后田野大片大片黑下来。整个夜晚落在我身上。我弓着腰,走几步,蹲下听一阵,确信田野上再没有人,然后,趴在村口的大沙包上,看一户一户人家的灯点亮。我们家的灯也亮了,点在院子,沙枣树梢的叶子泛着红光。有一户人家黑黑的,一直到半夜,所有窗户变黑,一点儿灯光从低矮的门缝渗出来,暗暗的。我在那时摸进村子,院门半开,院子空荡荡的,我蹑脚走过虚掩的窗户和屋门时,听见自己的脚步,碎碎的,从村外一直响过来。好像我已经睡在炕上,听见自己从村外回来。我不敢进门,爬到牛圈棚顶的草垛上,静悄悄地闭着眼睛。

  每天,我都担心他们要走掉,夜里他们秘密商量好一个去处,一大早走出村子,偷偷摸摸,从不喊我,也不说去哪儿,每人走上一条路。我以为他们会回来,我在村子里等。我不长大,在五岁的早晨等他们。他们一次次回来,跑马车的人载着满车东西回来,扛锨出去的人背一脊梁沙土回来。每天黄昏,一村子的炊烟、锅碗瓢勺的响声、驴叫狗吠,让我觉得人都在村里。我老老实实待着,醒来睡着。突然的,一个早晨人全走光,烟囱里的炊烟冒光。

  后来我每天跟他们出去,远远地跟出村子,他们全消失在荒野。到处是岔路,我在每个路口的草丛中守候。当他们从前面走来,我不敢肯定是不是早晨出来的那些人,觉得不认识他们,我从没看见过那些人的脸。我把头埋在草丛,听到他们的脚步,震动草根。当他们走远,留给我背影时,又觉得是他们。那些脊背上的沙土和草叶,还是昨天的,没顾上拍打。还有没顾上做的事情,让他们又回到村子。

  我一天天被扔下,一夜夜被扔下。

  他们商量着要走,却老不起身。起身走掉的人又回来,好像要等我长大了再走。我一直不长大,把他们拖住了。因为我没按时长大,本来该我干的活,都落在他们头上。该我老的时候,我没老,老也加到别人身上,死亡也分给别人了。一个人五岁时,一把铁锨插在十五岁的地头,一个女人坐在二十岁的炕头。我在五岁停住了,我一直没走过去扛起那把锨,抱起那个女人。我有了另外一种生活,该我过的生活被谁过掉了。

  无论他们走多远,我永远在五岁,一动不动,把他们的奔波全抵消了。

  我父亲一次次从远处回来,看见我依旧矮矮的,歪着头。

  这孩子咋不长了?他肯定犯愁。又一次次赶车远去,梦想下次回来他的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最终没让他看见我长大后的样子,也许我长大后混在和他一样的大人中,他认不出我,我不认识他。

  夜夜有孩子的脚步,满村子走。一只小小的手指敲门,每扇门被敲过。每个窗口被倾听过。人们传言流产在路上的一个死孩子追来了,没有头,没有手和脚。好多年间,好多孩子在夜里走进村子,让空气中又多了一些人的呼吸。我不知道,我好像不认识其他孩子。我见过一个树上的孩子,但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见过。我听到过那些孩子的喊叫,在白天,在黑夜,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我迎着喊叫跑过去,什么人都没有。我跑到东边,那些喊叫声飘移到西边。我在夜晚时,那些声音又隐隐约约,仿佛在另一个白天。我追不上,走不到他们中间,连影子都看不见。

  有时我又觉得那些声音全是我的。我在白天,在黑夜,在村子每个角落喊叫,只有我听见。我在夜晚一次次走进村子,前面是飘飞的树叶,碰响每一扇门。后面是尘土,黑黑的,落在每一家窗台和房顶。

  他们好像知道我在跟踪,在下风听他们说话。村子里好些年没人聚在一起,那根坐过好多人的大木头,都闲得朽掉了。他们夜里散开,睡在各自的黑暗中。白天也散开,不让我跟踪,商量好要扔掉我,每人走一条路,在远处会合成一个村子,所有人所有牲畜都到齐,所有白天黑夜和满天的星星都到齐。一个不要我的村庄,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可是,好像他们没走到一起,每个人都在路尽头等别人,等得草都黄了,没有一条路交会,没有一个人走来。后来他们一个个回来,重新商量走的事。我依旧在童年,和飘飞的树叶玩,和风玩,和他们带回来的尘土玩。我玩耍的时候,依旧在下风,耳朵朝着他们。

  所有路都走遍了。每个人都想把村子带到自己的路上。夜晚他们暗暗围在一起,讲自己找到的路,尤其跑顺风买卖的,跑遍了这片荒野,知道的路比我们的头发还多。可是,他们都对别人不屑一顾。当冯七说出一条通向柳户地的路时,韩三就会反驳,我跑遍了荒野,怎么从来没看见没听说这样一条路。而韩三说出走荒舍的一条路时,王五又提出同样的质疑。

  谁都看不见别人走过的路。围在油灯下的一村庄人,谁看谁都是黑的。一个村庄,不可能走上一条只有一个人知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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