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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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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洪梅站了起来,捋捋头发,“白剑,你怎么能这样干!这不公平!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也在杀人,杀人!这,这才像一个冷血杀手。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这么做太自私了。你让我看、不、起!原来你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剑垂头丧气地摊开手,“我没有办法。申玉豹恐怕只有走这条路。也只有他的口供能抓住李金堂,抓住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的李金堂。只有抓住这一百零八万……这样你才可以得救。你太苦了,太苦了。你父亲死了,你母亲自杀了,这都是为了什么?胡眉为什么要守口如瓶?董天柱为什么自杀了?桂雁生为什么心甘情愿自我流放?我想拯救你,彻底结束你现在的生活……” “住口!”欧阳洪梅气急败坏地打断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自以为是,正义果真是你的影子吗?”欧阳洪梅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咬牙切齿泪如雨下。白剑忙过去扶住了欧阳洪梅的腰。欧阳洪梅猛地推开白剑,嘿嘿冷笑着:“你真是要把我当枪使呀!一条还不够,还要把申玉豹也变成杀人武器。我真是瞎了眼,你别再碰我,永生永世都别再碰我,我嫌脏!心中那个你早就死了,可我偏偏不信。你算什么?你现在在我心里还不如他一个脚指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了结,也该了结了。这个世界狠了心不给我留下一点希望,我这才明白了。你知道我的灾难还不够多,还不够细!我十八岁就当了别人的情妇,这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十九岁我让董天柱弓虽.女干过。桂雁生像个男人吗?把我晾在家里晾一个月,郑党干把他吓破胆了。你听清了吧?你能救我?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你走吧,你走!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走——” 白剑呆呆地望着像疯子一样的欧阳洪梅,取了自己的皮夹克出去了。 欧阳洪梅推开半掩着的房门,看见李金堂像一头苍老的猛虎伏在办公桌上酣睡,断断续续的鼾声表明着显而易见的老态,军大衣滑落在右肩的下方,露出的肩头微微地起伏着。几个月没见面了,欧阳洪梅的心情一言难尽。上午,尹常青添油加醋地表达了李金堂对曲剧团的负疚心情。昨天晚上白剑咄咄逼人的谈话,已经让欧阳洪梅感受到了李金堂眼下面临的困境。在这种时候,该不该和李金堂仔细翻阅一下几十年里写下来的这部书呢?欧阳洪梅犹豫起来。很多时候,欧阳洪梅都在仔细盘算着如何对付李金堂的庞大计划,她把李金堂当成一生苦难之源,在此前提下,她甚至考虑过如何消灭李金堂的生命。是的,她不能再等待了,如果李金堂真的是逼死自己父母、霸占了自己十几年的仇人,每一秒钟的等待都是新的耻辱。可仍然有很多时间,她又这样想这个男人:他无疑是个举手投足便可以征服一群人的伟丈夫,母亲和自己的选择都是面对这个男人无处逃遁的必然结果,在漫长的三十几年里,十几个政治对手都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在龙泉这个小小的竞技场上落败了,李金堂从此也完成了自己铁腕人物的形象,多早晚能看见一次他惨败的风景呢?带着这种心理,欧阳洪梅和李金堂的政敌们有一种共同的特征:对常胜将军由衷的和不得已的钦佩,和生发于本能的嫉妒。 然而,真正面对活生生的李金堂时,特别是处境艰难的李金堂时,欧阳洪梅本能地又放弃了前两种立场,十多年来两人相依着走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又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潜意识里,她清楚地看见了如果不顾一切置李金堂于孤立无靠的境遇,便是对自己不可饶恕的背叛。 原来我是要来帮他的呀!我是来帮他找回自信的呀。这个时候我不帮他还有谁来帮他?欧阳洪梅走过去,轻轻地提起了大衣的领子。 李金堂猛地睁开了眼睛,久久地看着欧阳洪梅,忘情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你咋知道我在这里?”又关切地嗔怪道,“想着你会来参加这个会,才把时间由两点改到三点,你不睡午觉,偏头疼犯了可咋办?”欧阳洪梅轻轻地挣脱了,慢慢走到对面的椅子前,转身说道:“这么大的会,开会前你准在办公室,几十年的老习惯,一两个月也改不掉。”李金堂一见欧阳洪梅仍然清晰地铭记着自己小小的习惯,心情为之一振,“你来了,我就有劲了。要是请你不动,这台戏该有多乏味呀!”欧阳洪梅甩过去一个白眼,“眼不小,总是看扁人!凡全局大事,我哪一次不是不请自到?洪水前,洪水后,我都可以当一个你李金堂历史的重要见证人,别人怎么评价,我总要表明我的态度。”李金堂眼睛里顿时漫出满足的神色,“能上场吗?你的腰病有整整八年了。”欧阳洪梅感到心里一颤,“你看呢?上午我已经布置了,上最强的阵容,演三场哭戏,选的是《窦娥冤》、《王宝钏》、《杜十娘》。”李金堂动了情,盯着欧阳洪梅道:“小梅梅,知金堂者,只有你呀。这三场戏选得好,选得好!” 欧阳洪梅莞尔一笑,“你坏了规矩,正谈工作,能这么叫我吗?”李金堂仰了仰身子道:“我想叫,想这么叫你。”欧阳洪梅脱口答道:“不是有了上弦月了吗?”像是马上后悔了这句话,眉头不经意地一蹙,孩子气地问道:“你就不想问点别的,譬如……外面传我要红杏出墙的事。”李金堂看着天花板叹道:“我知道我真的老了,纵有杀人之心,怕无提刀之力。你还能记得看看月缺月圆,金堂知足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规律。我每日想的,只是怕无法了那个助你从政的心愿。如今已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了,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季,我全无信心。你能好,我都好。快二十年了,我还不知你的脾气?”欧阳洪梅只觉得心里发慌,忙插道:“你快别这么说了。洪梅上头上脸惯了。不是月亮就要圆了吗?在这种神圣之地谈这些,恐怕隔墙有耳。说说这戏吧,这回选这三场戏,不知合不合适。我听李玲说,前一次唱了《陈三两》,唱垮了一个矿业公司,这次就不敢唱了,怕这个戏有点邪。” 正说着,尹常青推门进来了。听见欧阳洪梅的声音,本想回避,又怕走廊猛然见了熟人,传成偷听私房话,见门只虚掩着,干脆闯了进来,玩笑道:“只听见最后两句。恐怕不是戏邪。我听的说法更邪,说欧阳只要在台上忘情一哭,准有人要死。说西关棺材林家,有一小伙计专管抄剧院预告,见有欧阳你的哭戏,这店就要比平日多备一两口棺材。你唱《陈三两》,唱得分外动情,四品大员当书记听得泪流满面,矿上当然要死十几个人。” 欧阳洪梅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真有这种说法?要是这样,我从此决不敢再唱哭戏了。”尹常青看见李金堂面露不悦,心里大急,急出一副嬉皮笑脸,“看看,吓着了吧。本人的本行是搞杜撰,精心写的,人都喊假,没想胡诌一个棺材铺,竟能让大艺术家信以为真了。看来我以后只能搞歪打正着了。”李金堂紧跟着道:“龙泉近楚地,自古巫风就盛,难免有好事者穿凿附会一些巧合,耸人听闻。洪梅,这次是招魂,你尽管忘情哭,有两万多亡灵呢!入冬天干无雨雪,你要真唱得天降大雪,我就信这说法,主张你从此不再登台。”欧阳洪梅略感释然,慢慢坐下道:“要是真有大雪,洪梅就出家为尼,忏悔这些年我唱戏唱出的罪恶。” 揭碑那天,龙泉万人空巷,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间布满了乌云。 欧阳洪梅根本无暇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她一见孔先生,顿时喜得万般烦恼都散尽了。短暂的揭碑仪式结束后,欧阳洪梅就没离开过孔先生左右。欧阳洪梅十岁后,孔先生就在她的视野里消逝了。二十多年来,孔先生在欧阳心目中完成了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一见孔先生虽满头银白,颇有仙风,记忆里慈祥老爷爷的形象却也没减分毫,欧阳洪梅口里孩子气的提问便层出不穷了。李金堂想瞅个机会和孔先生亲近亲近,一时又插不上嘴,站在一旁笑着听。孔先生想起胡眉上山的事,就想拐弯儿提醒一下李金堂,走到纪念碑后面,捻须看见了李金堂的字,点头说道:“字很圆熟,略嫌多些霸气。金堂你治龙泉功绩甚大,有一件事却做得不好。”李金堂听孔先生口气中有见责之意,忙恭恭敬敬问道:“请先生明言。”孔先生笑道:“你为一方父母官,就没看到洪梅快长成个老姑娘了吗?”李金堂听得心里一紧,一想孔先生已久不理俗事,不大可能知道他和欧阳的关系,叹口气道:“小姐的婚事,岂是我能做主的?”孔先生又对欧阳洪梅说:“要抓紧,再迟几年恐怕就真迟了。” 没等欧阳洪梅回答,晦明法师突然插了进来,取着脖子上的佛珠说:“你可是恭良先生的孙女?老衲方外之人,初次见面,没别的礼物可送,请收下这串陪我六十几年的佛珠。”欧阳洪梅推辞道:“大师,这样贵重的佛门宝物,洪梅怕承受不起。”晦明念声佛道:“小姐有慧根慧眼,比我更配得上这珠子。令祖父民国二十四年出资给菩提寺修过藏经楼,这礼物你一定要收下。”欧阳洪梅接过珠子,爱惜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闭目数珠,口中念声佛,孩子气地笑着道:“我演《玉簪记》中的陈妙常,也在舞台上当过尼姑,不知学得可像?”晦明也念声佛道:“极好极好极好。”李金堂听这三个极好很不受用。欧阳洪梅道:“先生和大师久不下山,洪梅这几场戏,你们一定要看看再走。” 白剑没参加揭碑典礼。晚上,又叫了林苟生过来喝酒。几天来,白剑天天要喝酒,弄得林苟生莫名其妙。喝了好一会儿,林苟生忍不住问:“到底咋了?这工作组也快来了,你也不早作点准备。”白剑抬起头,电视画面正在放揭碑仪式新闻,欧阳洪梅挨着当书记和李金堂坐着,一脸的春风得意,看着看着,把酒杯一摔道:“无可救药。” 林苟生笑出鸭叫一样一串亮响,“船原来在这儿弯着。这我就放心了。唱戏的,台上台下你不好分。再有呢,这女人的心最难揣度,得动脑子。譬如我干闺女三妞,一提看病就拿刀动棍,我就得想点别的办法。实际上我知道她说的想死是怕死,主要是怕丢人。受点气也没关系。你还没看过她唱的戏,看看她演得有多逼真,你就又有信心了。”白剑摇摇头,“各人都有各人难念的经呵!”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九指吴玉林垂着头站在门口说道:“雪梅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一会儿昏迷一会儿醒,一醒就喊你的名字……六叔想请你去送送她。”白剑噙着泪,拿出赵春山拿来的一审卷宗和吴玉芳的脚趾骨,自言自语说:“她应该带个希望走,带个希望走。” 几个人默默走上大街,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林苟生叹一句:“真是弥天大冤啊!” 路过剧院,只听里面传出窦娥一声揪心揪肺的呼喊:“大老爷,我冤啊——” 雪越下越大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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