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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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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光明咬咬牙说:“奖千分之二十。咱五万为底价,多拿回来一万奖二百。五万块,咱只能落三万七千五,原因以后再说。拿回六万,咱们老师开始沾光。拿八万,每家盖个厨房,省得冬天老担心煤炉子把你们熏过去。拿十万,每个级段组、每个教研室能布置布置,沙发太奢侈,至少换成冬天暖夏天凉的双面折叠椅。”有人笑道:“十五万呢?”范光明说:“修个运动场。”又有人接道:“要是二十万呢?”范光明说:“奖你三千。剩下的我不会花了。能拿到八万,就谢天谢地了。” 议了半天,没一个方案可行。退休的孙老师说话了:“小范,这事得请高人出主意。咱们粉笔灰吃多了,想啥啥不灵。有个人,只要能请他点拨一下,估计能拿到八万。”范光明问:“谁?”“你表舅爷孔先生。” “能行吗?他基本上算是遁入空门的人了,会过问这件事?再说,表舅爷一个散淡之人,和官场什么瓜葛都没有,能主持这件事?”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天来的领导,谁说了算?” “当然是李副书记。” “这就对了。”孙老师胸有成竹地说,“只要孔先生答应办这件事,八万块就跑不了。我给你讲件事,三年困难时期,孔先生在县一中当校长,没有一个学生因饥饿退学。什么原因?李副书记保障了粮食。据说孔先生在大跃进前就算到后面的饥荒,给李副书记订了口头协定。他们的关系,远些说还算师生。听知情人讲,如果没有孔先生,李金堂只能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孔先生见他是个可造之才,教他读书,教他做人,还引他参加革命。可以说,孔先生对李副书记有再造之恩。你们说,孔先生帮我们说句话,李副书记还不多给三五万?”范光明将信将疑。粉碎“四人帮”后,孔先生就在菩提寺做了居士,“文革”的十年,寺庙荒废,孔先生也在破败的菩提寺盖了间茅草屋开荒种地,给人医病。孔先生这一段历史,范光明十分熟悉。高中毕业后,范光明只管种田,进取之心早死了。混了两年,孔先生突然来到他家,求他父亲放范光明陪他到山上帮他开一年荒。住进草木屋,范光明不得不把书本捡起来。两年后,恢复高考了,范光明没费气力就考上了省里一所师范大学。范光明不相信孔先生和李金堂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若真是这样,孔先生当年应该谈到的,摇摇头说:“不可能!你说的都是些传说,不可信。要不然,李副书记复出,怎么不请孔先生下山?”孙老师无法解释,沉默一会,退一步说:“既然咱们想不出法子,你去问孔先生讨个主意总行吧?反正这儿离菩提寺只有里把地,不远。” 范光明进了孔先生后来重新修建的小院,孔先生正和寺庙的住持晦明法师下围棋。范光明喊了两声,孔先生连头都没抬,嘴里说一句:“紫砂壶里泡着茶,你自己饮吧。”眼睛一直盯着棋局。晦明法师执黑,围歼一条从边开始差不多横贯整个棋盘白龙的战役已要接近尾声了,据他的计算,不出二十步,这条五十余子的白龙定是仅存一眼而亡,手中的念珠飞快地从两指间流过,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欢愉,脸上却宁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大度。范光明粗知围棋,看了一会,没看出名堂,就趁着孔先生对盘凝思的空当儿,简明扼要说明了来意。孔先生口里不时发出低吟,范光明误以为这声音是对他的回响,鼓足勇气说:“舅爷,李副书记一言九鼎,明天劳驾你下来帮学校说句话,大锅小锅都等米下哩。” 孔先生伸出枯瘦的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敲进与大龙尚有距离的黑角的空里。晦明住持对那枚白子凝视片刻,嘴角浮出了明显的笑意,毫不犹豫摸一枚黑子儿,继续追杀那条长龙,嘴里不由说道:“先生是不是看花了眼?”孔先生捋捋胸前的白胡须,睁开如炬之目,再朝黑空里打下一子,回敬道:“未必!”晦明法师口里说:“承让!”又拍一子罩在白龙头上。顿时,白龙向上的出路阻塞,眼看着只能朝那条狭窄的空隙里寻找活路了。孔先生也不犹豫,夹起一子儿跨过去,切断了中腹黑子儿和角上的联络。晦明法师咦了一声,捏念珠的手僵住了。范光明赶忙插道:“舅爷,求你答应了吧?” 孔先生侧脸看了范光明一眼,“我已是方外之人,二十余年没问过俗事,早不知外面棋局变化,你让我怎么答应你?”晦明法师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法子,不作丝毫退让,紧紧扭住白龙不放。两人再落十余子,局势变得更加险恶。黑子如退让,白大龙和黑中腹二十余子双活,黑棋将贴不出目;再拼下去,极可能出现百局难遇的三劫连环。白子如退让,大龙顿死,只好继续攻角,最后可能出现更为罕见的长生之势。一直占优的晦明自然不甘心,低头沉思起来。 范光明急了,“你是李金堂的老师,你说句话会起作用的。这事关系全乡几万人的根本呢,舅爷!”孔先生慨然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你去吧,有三万多,聊胜于无。心不要起大了。”范光明冷笑道:“几百个孩子读书的事,自然没你清修重要。打搅了。”他看见孔先生的身子兀自动了动,心中又盘算着另一个主意,退出屋子。 两人各下各的,局势渐渐明朗:照此下去,黑棋要劫杀白棋,白棋自要在角上制出长生势;白棋若想以气长吃中腹黑棋,黑肯定要做三劫连环。两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晦明喃喃说道:“我想胜你选和,你想胜我选和,势成骑虎,只有和。你说呢?”孔先生点点头,“罕见,罕见!输赢本是平常事,我却认了真,和了最好,清静。”晦明意味深长地说:“先生不剃发,可谓表里如一。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先生身居佛门,眼里还有尘世,为何不就范校长之请?”孔先生道:“我一生如棋局,多次如履薄冰,还算有惊无险。如今已过古稀,实不想再理俗务。”晦明身子向前微微一探,“恕老衲直言,先生可是怕输?”孔先生微微点点头,“帮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刘伯温、徐达、常遇春,谁的结局最好?刘伯温!他及时退隐了。常遇春命薄,死于天下即得之时。徐达想享荣华,竟被朱元璋笑杀。龙泉小县,五脏俱全,金堂深谙其中玄机,不可多得。文革前他羽毛未丰,辅之有益于龙泉,无害于我,就做了几年真先生。这十余年,他没想到我,是因我老朽无用了。当然,此说有些菲薄自己。事实可能是这样:治理龙泉,他已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用不着哪个多嘴多舌了。光明请我当说客,是他不明其中道理,我出来说话,有害无益,极有可能把事情办糟掉的。于学校无利,又扰我清修,何必!太平盛世,二三十年才能出威。威者,畏养也,我不显畏,必伤其威。二十余年未见,凶吉未卜。自然,龙泉小县,比不得泱泱大明,性命之虑也无,只是以后便无这一方清静和法师对弈了。这也算是怕。”晦明数珠的手突然一顿,说道:“先生高论。不过,先生近日似有一小劫,却无妨,自己必能化解。”孔先生说道:“请法师明言。” 晦明道:“阿花难逃劫数。刚才范校长来访,它不叫不吠,勾头耷尾,似有所惧。范校长已走,它竟足不出户,一直卧于桌下,岂不怪哉!”孔先生低头一看,平日里势壮如虎的阿花果真在桌下卧着,眼睛里恐惧乞怜之色呼之欲出。孔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忙站起来道:“阿花伴我八年,如同家人,请法师赐破解之法。”晦明站起来一撩袈裟,合掌说道:“没了阿花,不是更清静么?老衲告辞。” 孔先生拉开院门,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门前的松柏树林里跪着黑压压几百人。定睛一看,范光明在前面一块石板上跪着,后面整整齐齐跪了十几排孩子。孔先生忙弯下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请起请起。”范光明双膝向前挪挪,带着哭腔说道:“舅爷,孩子们读书难哩。最远的,家里离这里二十二里。为的啥,为个成才。光明无能,不能给他们提供好的学习条件。没有运动场地,孩子们早晚无法锻炼;教室的桌椅板凳,长短宽窄不齐;宿舍是草房,八年了,草也没换一回,一遇连阴雨,外头大下,屋里小下,外头不下,屋里还滴答,有几个十三四岁就得了关节炎。这都需要钱呀,舅爷。这天上掉烧饼的事,十年八年只能遇一次。三年里,申请经费的报告我都写了十八份,只要来了五千块,连维修房子都不够。舅爷,看在这些孩子的分上,你就张张嘴吧。”孩子们齐声喊道:“孔爷爷!”显然,这是经过导演过的。 孔先生喊着:“孩子们,你们都起来吧。刚刚下过雨,湿气大,别跪坏了身子。”孩子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喊“孔爷爷”,就是不起来,直把孔先生喊个热泪盈眶,颤着声说:“孩子们,我孔令明何德何能,敢受你们长拜!都起来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上早自习哩。我答应你们,就是拼上我这把老骨头,也要为你们多要来两万块钱。”范光明站起来转身喊道:“各班班长带队,起立!按一二三年级顺序,依次返校,穿过前面村子,不要高声喧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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