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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一章

  伏牛乡副乡长田雨得推着浑身吱呀乱响的破车沿着盘山的四级土石公路爬上那个二里多长的漫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车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夹在山巅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阳发着一阵呆。再朝西行走两三百米,向北拐过便可看见菩提寺初级中学破败的校园了。每次爬这个漫坡,骑也不是,推也不是,总是苦不堪言。痔疮使他对盘山路视若上刀山下火海,骑车上来总是弄得鲜血长淌。今天,他必须赶到初级中学作些布置,设法多弄到一两万块钱,然后和范光明校长做个交易,把要来的多出平均数的钱交给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学救急。抓教育的副乡长真不是人当的呀!

  正倚着大青石叹息,看见后面正有一辆架子车在四个人的推拉下缓慢向上爬来。估摸着车子不至于因突然停车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动双腿,站在路中间骂了一声:“范光明你个狗日的,到乡里拉货咋不朝我那里蹦个脚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疮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车子,连连赔着不是:“乡头,实在对不住,弄得你又发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抠了八百块,想着今天没啥事,去你那里点卯又怕你反悔了要走这八百块钱。”三个老师也都给田雨得赔着笑脸。田副乡长有痔疮,就给学校交代:凡有老师到乡政府所在的土街上办事,一定要去问问有没有新动向。田雨得紧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说:“算了,我把媳妇给你送进房,你还要我这个媒人干!你买这些石灰雨毡干啥?房子还真漏了?”范光明笑道:“我哪里敢诈你的钱哟!前两天下雨,学生宿舍漏了十几处,没法睡了。夏天还好点,如今刚开春,已经冻病七八个了。”田雨得狡黠地看了范光明一眼,“真的?我得去看看。不过,你得拉上我。这可不算以权谋私,仗势欺人,我这是为你们学校流的血。”范光明说道:“应该,应该。还不快扶乡头上车。”田雨得坐在雨毡上,“人家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保周朝八百年。你今天拉我一米,我付你十块钱,合算不合算?你说。”范光明素知田雨得为人,喜抖包袱,心里算了一下,说道:“两里多,我只求你给一万元,可别反悔。头儿,你又从哪儿弄的钱?”田雨得说:“暂时保密,开车。”

  五个人在一溜八间草房前停了下来。已经下了课,几十个学生和老师慢慢朝这里围过来。田雨得下了车,夹着勾子在外面看了几间房,摸摸一块烂了几条缝的窗玻璃,朝后面退了退,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这一排学生宿舍。范光明和众师生都屏着呼吸,静等田副乡长训话。只见田雨得从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铁锨,走到房子前,抡起来砸碎了两三块窗玻璃。没等师生反应过来,他又沿着墙根,挑拣着砸了起来。范光明冲过去,从后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错误你批评嘛,你只管批评嘛!”田雨得扔下铁锨,“你放开!”转身说道:“你咋错了?伏牛乡有你范光明当中学校长,是全乡几万人的福分!我爷爷解放前当中学教师,一月薪水能买五千斤大米,除了教书,他啥事都不管不问。你这个当校长的,撅着屁股为孩子们拉石灰修房,有啥错。你愣着干啥?快叫学生把玻璃碴子拣干净,找点旧报纸把窗户糊上。没旧报纸,把新报纸上洒点脏水,用火烤干了再糊,省得看出来是才糊上的。”

  几百师生不知大乡长搞的什么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鸡地站着看。范光明吩咐学生们去拣玻璃、找报纸糊窗户。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声:“给我找根长竹竿来。”几个平素调皮捣蛋的学生很快找来了四五根长竹竿。田雨得接过一根,笑着说:“好吧,学着我的办法干。”说罢,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几个学生跟着捅了起来。捅了一会儿,田雨得停下来说:“去,进屋看看,有几个地方漏了天。”几个捣蛋鬼忙不迭地冲进屋子,不一会儿,脑袋从没了玻璃的空窗户格里探出来了。“五个。”“六个。”“不是六个是七个。”

  田雨得满意地笑笑,看着范光明说:“还用我再动手吗?另外两个宿舍,也给我照着这样干。后坡就算了,前两天刮的西南风嘛。走,到屋里看看。”进去一看,这是一个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几床潮湿的被褥,三角眼一转,又说道:“给我端盆水进来。”

  田雨得接过脸盆,照着露天处对着的床被洒了起来。范光明生气地说道:“你让学生今晚怎么睡!”田雨得扔下脸盆说道:“先让她们同榻睡几晚,过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给大家漏个底。”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块石板上,卡腰腆肚讲道:“明天,县委李副书记、县政府庞副县长,还有教委、宣传部、财政局的领导,带着三十万元要到八个初中进行现场办公,解决这几个学校的困难,你们学校是第二站。咱们乡是个山边边上的穷乡,这个学办得艰难,让你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教书学习,乡里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感到很对不起你们。你们看看,这半个篮球场,篮板还在墙上挂着,看着揪心呢!”真说得鼻尖有点酸,像是又不愿在一张张稚嫩的脸面前真掉下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换了一副腔调说:“要改变你们的学习条件,只能依靠县里不是?我这个管教育的副乡长,没啥能耐,和明天要来的县领导不是什么好朋友,替你们说不上话。想来想去,想了这个馊主意,砸了你们的玻璃,捣了你们的房子,淋湿了你们的被褥,目的呢,不过是想多为你们要几个钱。这个账好算,你们学校是第二站,这笔钱最少还有二十多万,县领导看看你们宿舍,说不定就能多给你们学校三两万。能不能感动县上的领导,我不敢保证,说不定我今天白砸了。这里求你们帮忙隐瞒一下今天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们得的钱没有超过平均数,你们可以到县里告我弄虚作假。让你这些娃娃学着说谎,我这心里难受呀……”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范光明也听得鼻尖发酸,大声说道:“都别站着了,赶紧拿碗排队吃饭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习给同学布置一下,明天该怎么说话。”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饭,田雨得摆摆手说:“谁稀罕吃###你家的晚饭,和我家一样,一根大葱两蒸馍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个咸鸭蛋。我得赶紧回去吃几颗痔疮宁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顿酒,别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开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医生开了益母草炖蛋的方子,你吃着试试,止血。今天你可让我长了不少见识,你在伏牛乡,我绝对不想着跳槽。”

  田雨得在校门口停住脚步,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先别谢我,也别表这种忠心。你以为我只是为你考虑呀?你呀,做事太实,我怕你弄不好连两万块也留不下来,这才冒着生命危险上来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这话,不是你这一点拨,我还真不敢保证能要来个平均数。”田雨得当即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我保你三万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归我。你再想点别的招儿,我估摸着能给五万。我拿一万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学的危房吧,不重盖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长前两天将我一军,写了个报告交到乡里,说如果春上不盖房,夏天下雨砸了学生由乡里负责。有这一万二千五,五凹那边就有个交待了。”范光###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装进去了,却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叹口气说道:“和你斗心眼,我哪里是个儿!只要你保证给三万七千五,多的归你我没话说。反正钱要过你的手,你只给两万,我还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着:“钱要过我的手,我还用得着费###这个劲!再给你漏个底:明天财政局带着现金支票来,专款专用,我想雁过拔毛也不中啊。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范光明气得骂道:“你狗日的耍我!还是老同学呢!我的话当然算话,我可不敢得罪你这个大乡长。”田雨得抬腿上了车,扭头说一句:“都是钱这个王八蛋逼的。”一个黑点渐渐融进了暮霭里。

  范光明端着半碗稀饭,手指旮旯里夹着个白蒸馍,右手拎一把小儿手腕粗的大葱,沿着教师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着:“到我屋开个会,到我屋里开个会。”折回自己家门,把饭碗朝饭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十几个教师鱼贯进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静的静、闹的闹,把两间房撑个满满的。范光明看看七个年轻男老师,三个年轻女老师,一个半老徐娘女老师和一个退休后回来发挥余热的男老师,咳一口痰吐了说:“职称和升学率挂钩,调进县城重点初中与知名度挂钩,房子、设施与钱挂钩,这我就不说了。谁有门子调走,我把红灯砸了放人。还在这口大锅搅勺子,有关口咱还要齐了心过。明天县领导带着现金支票现场办公,剜到手里就能下锅煮。不知谁主贵,让咱们摊上第二站,钱还留着大头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叫大家来,一起想个办法,把这笔钱留多一些。”一片唏嘘声过后,有人在黑影里说:“校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带着支票办公,没听说过,别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风了。”有人换个说法:“校长,这出个好主意多要了钱,能奖励多少?千分之十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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