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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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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欧阳洪梅在屋里答应一声,匆忙束了睡衣的腰带,趿着红色真丝绣花棉拖鞋,拉开日本式隐形房门,冲进院子里初春的寒冷里。紧跑两步,她扶着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树站住了,怀着少女初会恋人时的忐忑,在清淡的月光里急匆匆看了两眼自己的装束,登时羞得浑身燥热,颤着声音喊一声,“请稍等,”折身返回房间。 穿着睡衣接待白剑太不成话。这时候,欧阳洪梅认定院子外面的人就是那个在记忆的匣子里沉睡了十几年的白剑。她打开衣柜,先拿了衬衣衬裤穿上,套了毛衣毛裤,面对七八件各种颜色的外套犹豫起来。是穿淡雅的雪青,是穿成熟的纯黑,是穿纯净的洁白,还是穿青春的火红?她拿不定主意。受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她先套上了火狐一样艳丽的红外套。对着穿衣镜一看,她又毫不犹豫地脱了下来。难道真的能回到十八岁吗?他能理解十几年前那次见面对我的重要吗?我已经在他面前表现够了神经质,再穿这件红外套,不成了神经病了吗?欧阳洪梅拿起雪白的晚礼服西装套裙,目光黯然起来。在他面前把自己打扮得这样纯净,无非是自欺欺人。 这一番折腾,欧阳洪梅平静了许多。最后,她选择了那套雪青色的羽绒衣套在身上。再次走进院子,欧阳洪梅走得沉稳安静。拉开门闩的一瞬间,欧阳洪梅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今晚要不要谈点个人隐私? 门外是欧阳洪梅熟悉的那个伟岸的身躯。这个熟悉完全离开了欧阳洪梅的期待,她不由得僵住了,禁不住颤出一个疑问:“是你?” 李金堂没有回答,完成迈门槛、关门、闩门一系列熟练的动作后,伸出一只大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上,关切地说:“院里太冷,你穿得太少了。”欧阳洪梅身子一颤,立在原地没动。李金堂看着有点异样的女人,轻轻说道:“你不高兴我来?你看,这个月已经没月亮了。”欧阳洪梅感到一股模模糊糊的温热开始在全身弥漫了,身子朝前一靠,伏在李金堂的胸前吃吃一笑,“能不高兴?高兴你这样个人也能坏了规矩。”心里却在想:这就是我的命吗?我真的要这么反常地度过一生吗?我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欧阳洪梅回想起来,自己从少年时的几多往事,都无法从正史的凿凿墨痕里找出依稀相似的参照。她的经历游离在正史所描绘的大河之外,每当那滚滚洪流奔腾而来,总是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为她留下一片可以独处的清静。她就在这片清静里按照上帝的意志静悄悄地长着。母亲自杀了。直到现在,欧阳洪梅一直认为母亲死于对即将来临的红色风暴的畏惧。至于母亲畏惧些什么,欧阳洪梅从来也没有追问过,似乎是觉着没有追问的必要。第一次被游离就产生在母亲死后不久。学校停课闹革命,没有人追究她是大资本家欧阳恭良的孙女这件事。她照样参加了一中的红卫兵组织,照样能赢得同学或叫派友的喜爱和拥戴,甚至可以同时参加两三个派别,也没人把她当作多重间谍而另眼相待。古堡一场武斗,欧阳洪梅目睹了整个过程,脑海里深深印下了几个鲜血迸飞的瞬间。这之后,欧阳洪梅谁也没打招呼,自动退出了红卫兵组织,独自在家看点闲书,也无人前来追查。就这么动荡了一年。第二次游离发生在高三那一年。一次,原来是母亲的丫环的胡眉来城里看望欧阳洪梅,当天住下没走,说是要和小姐作伴,一伴就伴了三年。其间,也没有人追究胡眉曾在大资本家欧阳恭良家当丫环这件事。胡眉并没有夹着尾巴做人,常常为给欧阳洪梅争得利益而和人吵个面红耳赤,最后常常得胜还朝。欧阳洪梅常遇到这种场面。有一次,胡眉因为邻居在欧阳家门前杀鸡,没把鸡毛打扫干净,立逼人家用扫把扫过再用清水冲一遍。那家矮胖的女主人顶撞一句:“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胡眉大叫:“你家年把才吃一只鸡,显摆个啥?弄得一街腥臭还说不得了。去年下三场雪,你不就扫你家门前那屁崩的一块地吗?扫帚伸一胳膊你都懒。这一块臭鸡毛不是我看你个人赃俱在,问你你还不说是天上扑棱下个仙鸟在街上洗澡洗的。”一圈人都指责矮胖女人的不是,归结到一起,不外乎一个意思:“当年欧阳先生待咱不薄呀,这一条街的饭碗哪一只不是人家赏的。欧阳先生是在省政协副主席位置上死的,那是多大的官?欧阳老师又是为学生累死的。单说人家绿翠玉,抗美援朝捐了两门大炮一车皮大米,戏唱得红紫一个省,回龙泉见了谁不是笑脸一张一张笑脸的。如今老欧阳家败得剩个孤女子,大家能抬抬手还是抬抬手帮一把。”矮胖女人连连赔不是,赶紧扫了鸡毛泼了水。欧阳洪梅就在这脉脉的温情里挨着青春的日月。 有一日,街道办事处李大妈来到家里,一脸惭愧对胡眉说:“洪梅姑娘下学二年了,正式工厂一次工没招,剩下的小街办厂,活粗钱细,我也没上劲儿安排她。看着洪梅娇嫩得一碰出水的,吭哧吭哧二三十天,工资也就一百二百毛的,说了你们也不愿干,我也舍不得叫她干。谁知这次政策紧,凡知识青年,一律赶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寻思打听了几个人,说是孔明的四洼和石佛寺的太阳村两个点好,四洼地肥,我就帮洪梅姑娘留了个四洼名额。”于是,欧阳洪梅就离开了家,去了四洼当知青。 欧阳洪梅回想起来,自己对异性的认识和体验,根本无法从汗牛充栋的爱情故事中看出与自己相似的轮廓。打个比方说,爱情故事像这龙泉地上的河,每一条最终都斜向东南,欧阳洪梅的河藏在地下,而且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到何处去。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美丽,而且能够从这美丽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中,感受别人的喜爱、溺爱甚至迁就带给她的不愿拿给别人分享也无法拿给别人分享的快慰。这日积月累起来的丝丝快慰,如同多雨而多风的春,为她心灵的茁壮提供了丰美的营养。风的摇曳和雨的滋润,使她在沐浴初夏的第一缕阳光时,失去了急匆匆前去拥抱的热情,也就使她失去了早熟的可能性。早恋的少女,多半都在人生的春天患过营养不良。初夏来临,雨水充足、阳光温热,她们都贪婪地生长起来,不惜付出只能结出可怜巴巴小青果的代价。欧阳洪梅终日在成熟起来的男性目光的包围中,仍不紧不慢地长着,企盼着有一天那个被无数个少女梦到过的白马王子单腿跪地,亲吻着她的指尖,来一通令人晕眩、颠三倒四的倾诉,而她呢,嘴上决不会轻易答应,要用层出不穷的恶作剧把这个小男子汉折磨个够,然后再给他一个惊喜——绝望之后的惊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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