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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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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叮嘱自己,心管住了,目光可没有管住。我瞟了狗屎一眼。那是多美的一堆狗屎呀,秀色可餐乎?可餐!可餐!郭普云没有看到它,或者看到了而没有正常地感受它,否则他说不定会活下来。生活是美好的,只要活着,狗屎也是美好的。郭普云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可是看到了。 目光下流的结果是丢失了那束塑料花。我把它给忘了。我琢磨它很可能被哪位乘客拿走,插到他们家的花瓶里去了。让这个陌生人供着郭普云吧,死者不也是他的兄弟么?既便他有点儿沾沾自喜,仍不失为一个小小的节目,是献给郭普云的一出祭日舞蹈。心灵的舞蹈永无终结,让死人好好看看,好好回忆一下他们摆脱的大大小小的喜剧和悲剧吧。 我走出下苇店小镇,一条白晃晃的路把我引上摇摆不定的吊桥。桥下是干枯的灰蒙蒙的河滩,如果我想找死,会迫不及待地从这儿跳下去的。我实在不能忍受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感。我有点儿害怕,腿肚子哆嗦起来。一只有力的巨手在摇晃吊桥,是郭普云,还是魔鬼?星星近在眼前,灯光无比遥远,像是人的又像是野兽的眼睛。我自语:我是个即将死去的人,我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踏上铁路支线之后我平静了。我抓起枕木旁的石碴掂了掂,边走边抓边扔边听,黑暗中啪啪地响着石头敲打山坡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所有声音仿佛都是我一个人制造的,我让它们响它们就响,我控制着这个世界。我不想吓唬它,它也别想吓唬我。我们谁也不怕谁,我们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同谋。黑夜和阴森森的山影顿时变得亲切了。我觉得自己正在触摸到曾经被郭普云触摸过的无形而无边的诗意,我无比轻松。 我在驹子峰山顶上吸了烟。我不能设想郭普云会不在这个优雅的地方美滋滋地喷云吐雾。哪怕全世界禁烟成功,肯定会保留一个法律允许的吸烟场所,这个地方就是山顶,无数险峻或平坦、温暖或寒冷的山顶。居高临下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美好呀!呜咽的列车汽笛声和奋勇开进的撞击声回荡山谷,忽明忽暗的灯光穿透了深蓝色的山岗,仿佛到处都有人在喧哗、欢笑、哭泣、咒骂,而淡淡的月光和星光正无比恬静的注视着、保护着这一切。这是一个使思想和感觉达到无限自由的地方,是一个使苦和甜、哭和笑、幻想与现实、生存与死亡变得无所谓从而也无所求的地方!郭普云,你眼疾深重却不曾失明,难道你看不到也体味不到这灿烂的一切吗? 我无法理解你。 摸索着走下驹子峰,站到蓝色的大镜子似的水库边儿上,我发觉手里还攥着在铁道线上拣的两块石头。月光如水,而水里也淹着一颗清明的月亮。银色的水面无比清洁,我害怕再站一会儿自己会情不自禁地走下去。郭普云没有想到死,他只不过是跨进这潭清白之水,想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荡涤得更加清洁美好。结果他在强烈的陶醉中睡着了,从此永远溶进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宁静世界。 朋友,我理解你了吗? 我把石头抛出去,月光碎裂了,长时间地颤动,抖出许多闪亮的弧和许多闪亮的点。我把另一块石头抛出去,抛得远些,月亮仍旧破裂了。是的,我可以击碎一个星球,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自己也抛进去。不论我是否把自己抛进去,破碎的或完整的星球都将与我同在,不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星球都将伴随我,伴随我达到无始无终的永恒境界。我有能力把握这一切。我知道抛出某种物体的时机、场合、方式和结果。现在我只想抛出冷冰冰、傻乎乎的两块顽石,跟我亲爱的月亮开开玩笑。我的下一个紧迫想法是找块不太潮湿的地方靠一靠,吸枝烟,拿出口袋里作为早点的食品提前享受一下。我对淹没了郭普云的静水没有愤懑,我迟早也会走下去。对天发誓,只要没有人恶意推我,我不会穿着衣服下水的。我有游泳裤,而且水温必须得适合,不能激我一身鸡皮疙瘩,更不能把我泡感冒喽。我需要健康的体魄以工作,需要畅通的鼻子以呼吸,需要正常的食欲以吃饭。总之,我需要水,我需要满足体能的消耗,需要清洁的仪表,需要与水有关的一切娱乐。但是,我绝不允许它袭击我的肺部器官,绝不。 我在清明节凌晨的冷风中等待黎明,等待那个朝朝相遇的太阳。我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见到它。我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对郭普云的拙劣模仿宣告失败。当我划了十几根火柴都点不着一根烟的时候,我沮丧地肯定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试图理解郭普云是犯了一个跟冒进差不多的左倾机会主义错误。从另一个角度讲,我犯了一个大傻蛋应当犯的大傻蛋式的错误。 我挥舞解剖刀的结果只是虚张声势地泡制了一种沉思状态,思辨的随意性及其软弱无能,在这种华丽的状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归根结底,自杀,是一个实践的课题,而不是一个玄想的项目。任何一位主动死亡的人,既是大部队里怯懦的逃兵,又是英勇果敢的孤军奋战者。你不可能透彻地清理这种矛盾,除非你有勇气担当同样的角色。假如你在主观上没有太多拘束,实不妨把自杀者奉为一尊神,其意不在膜拜,而在于展示某种不可知,提醒你注意客观的无限可能和主观悲哀的局限性。那里似乎正是生存和死亡的共同基础。 我琢磨,思想飘到这个地方,解剖刀不可能不来点儿异化了。它变成一个果核,卡在我喉咙里,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不过它确实激励了我的呼吸道,使我感到空前的亢奋和畅快。为了对付它,大脑里的马达正在轰轰地启动,我变得目空一切了。 凌晨三点,在水坝干燥处遇到一个阎罗似的钓鱼迷。他裹着一件雨衣,支援了鄙人一块塑料布。在将睡未睡的状态中聊着天,亲热得相见恨晚似的。 “半夜来钓鱼,老婆不说你?” “敢说!老子扇不死她!” 这个粗人真可爱。他问我来干什么,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他的胡须在香烟的微火里翘了翘,像根猪尾巴。 “傻帽!大傻帽!多余捞他!” “可惜啦,难得的一个好人。” “好个屁!我压根儿没见过好人……” 闹了半天这小子也愤世嫉俗得不行。我兴味索然,吐了一口痰就睡了。天亮时醒来,眼前一片血红。绿幽幽的水里掉着一枚初升的太阳,空气五彩缤纷。钓鱼迷背朝我站在岸边,雕塑似的叉着两条腿,正把膀胱里多余的液体射进埋葬了郭普云的神圣湖泊。那哗哗啦啦的响动好像生命嘹亮的钾声。他舒服了,哇哇地吼了几嗓子,就像他排泄的不是浊尿,而是那种使人类得以延续的腥味儿十足的粘液。 我告别了这个活得满地道的家伙。郭普云美丽的坟丘舒展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但是我只停留了五分钟。我没有一点儿沉思默想的欲望,也失去了为死人设想点儿什么的兴致。我饿了,也乏了。生理感受直接影响了我的眼光,回头看看那块寄托了哀思的大碑,发觉它原来是一块相当委屈又相当窝囊的破石头。回去给吴炎编点儿什么呢?寄往西欧的信件将传达祭奠的信息,但是它和每日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的虚伪信件不会有任何区别,那是一篇真实而亲切的谎言。 我在下苇店最像样儿的小饭馆里喝了几杯啤酒。这个鬼地方居然有这么清洌纯净的啤酒,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我看着桌子对面一位愁眉苦脸的青年矿工,差点儿走过去拥抱他一下。丫头养的,我爱你们!干杯吧! 太阳底下忙碌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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