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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没有。只是怀疑。他眼疼频繁,为了止疼有可能打杜冷丁。那玩意儿我听说过,上了瘾就控制不住,他会不会……”

  我愕然。骂党委书记没人味儿的同学也凑过来。听着听着突然公布了自己的推理。声音悄悄的,可听起来像一声炸雷。

  “我怀疑他是同性恋。你们不觉得他有点儿娘们儿气吗?”

  我愕然至极,嗅到人味儿了。臭气熏天的人味儿。我差点儿晕过去。我好长时间不能明白,人们自由的猜想恰好是自杀者应得的侮辱。他留下了一个对活人来说不是没有意义,也不是没有趣味的谜,任何猜度都是公正的,人们对生活之谜的关心远远超过对一个死者的关注。为解谜的方便,人们不惜以死人的名誉来做抵押。这确实是一个充满人味儿的现象。党委书记也好,口出狂言的学生也好,校门口捡破烂的老翁也好,自作聪明的鄙人也好,大家看上去固然千差万别,但骨子里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人味儿十足的东西。同在一个酱缸子里腌着,味道不同那才叫怪呢。死人的悲哀和名誉不在话下,活人的悲哀和名誉的处境难道就好些吗?千万人拥拥挤挤熬成了一锅粥,郭普云随着一个气泡溅出来,是他的福份。福分也有限。同类们沸沸扬扬地并不肯饶了他,还得拿他给这锅粥来添作料。他终归还是逃不出去。试问:这锅粥熬得可好?

  味道好极了。不是吗?

  我疑心自己这枝笔在干着同样的勾当。郭普云,你猜到我想写一篇好文章的充满功利主义的卑鄙目的了吗?我要告诉你,你的朋友正在事实和想象的双重诱惑面前垂死挣扎,他想咀嚼创造力唤发出的艺术快感,得到的却是沉甸甸的不堪品尝的人生痛苦。凭借你优越的地位,饶恕他并且怜悯他吧!

  请再给我一点儿勇气。

  尾章

  我把妻子买的塑料花丢火车上了。本来打算清明节早晨动身,临时改了主意。妻子恰好回娘家,一个人呆在屋里很无聊,突然萌发了乘夜车去下苇店的念头。郭普云也是这时候走的,干嘛不体验一下?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万分,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当我揣着几块早点,手捧祭奠花束走出住宅的时候,我提醒自己要尽量模仿郭普云当时的心境,看看它对我的视觉和动作有什么影响。

  不行。一上汽车就让个乡巴佬撞个踉跄,气得我差点儿骂他。息怒。息怒。我冲他笑了笑,我觉得这笑里饱含了郭普云式的善良,对方却着着实实瞪了我一眼。操他妈的!眼看要死了,老子该怎么办?打他个满脸花怎么样?没能打他个满脸花,只是趁下车的机会用屁股拱了他一下。情绪全完了。深感自己是个卑微小人,全没有死前的悲壮和豁达。看来我只适合马马虎虎活在世上,来不得半点儿超凡。

  永定门火车站的灯火像是鬼火,闪烁不定而且不怀好意。

  广场上蹲着、坐着、躺着候车的旅客,一团团一簇簇像是坟场的土丘。我买了车票在候车室墙根儿蹲下来,刚点好一枝烟就发觉眼前张开了一只魔爪。这个衣衫褴缕、故作悲哀的女人在向我乞讨。口袋里确实装着几张钱,我迟迟疑疑地摸到了它们。换了郭普云会倾囊相赠吧?钱对死人还有什么意义?我咬咬牙,费力地捏出了一个五分的钢锁儿。我马上感到难为情,周围几位人物都不理睬她,我的慷慨贬低、侮辱了他们。那区区五分小钱把我搞得怪难过。我对那个行乞的女人没有一点儿真实的怜悯,我疑心她是个骗子,肚子里一副好下水。郭普云没有这种眼光吧?我比他差得远,或者,差得远的倒是他。他的善良让这个不可知的世界给吓坏了。他胆子大点儿,人世说不定会多一个横冲直撞的人。

  “走开!走开!”

  车站工作人员把行乞者赶出了候车室,像赶走了一条狗。

  她攥着几个钢崩儿溜出大门,也确实是一副叼着骨头不撒嘴的样子。郭普云可能会为她伤心。我不。

  列车进站了。一阵生气勃勃的骚动使黑夜活泼起来。人们先是互相拥挤,生怕离得太远,然后是手提肩扛负重冲刺,又生怕离别人太近,都想捷足先登。一个在检票口态度蛮横的家伙跑了十来步突然玩了个嘴啃泥,人流立刻像河水避开礁石一样从他两边绕过去,没人搭理他。郭普云可能会搀他一下,我却除了笑的欲望之外什么表示都没有。看他在地上摸来摸去,我真的笑了起来。我猜他会不会是寻找牙齿,这个念头不是很幽默吗?

  人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很热心地把自己往中间的车厢里塞,而两头儿的车厢却空荡荡的。我在客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找好座位,把车窗提了上去。效区车不对号,设备陈旧,一股臭脚丫子味儿。濒死的人似乎不该有这么灵敏的嗅觉,他应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应当一动不动地盯住自己的内心,倾听它最后的可爱跳动。列车启动了,蒸汽车头呜呜地呜叫几声,开始嘶拉嘶拉地放气。窗外的黑夜向后流了起来,越流越快,直快到完全静止,凝固了似的。这种情景果然有助于酝酿悲哀,我看看身边没人,就在三人座椅上蜷腿躺好,闭目琢磨车轮格登格登的愚蠢震荡。这可是个可怜自己的好机会。想想不顺心的人和事吧,滋味倒满不错的。我把他们和它们一一塞人车轮和铁轨之间,听着不可阻挡、令人快意的破碎声,着了迷。郭普云体味到这些了吗?他最后不是把自己也塞进去了吗?我发觉自己不行,我把该宰的全宰了一遍,得到的是老大一个快活,快活得直想来一段口哨儿。这个熊样子是不配死的。郭普云做的事应该相反,他把一切应当破碎的东西从车轮下拯救出来,唯独留下了自己。这是不可及的伟大,我不行。我快活了一阵儿竟然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醒过来的时候列车离下苇店只有一站了。乘务员在拖地板,擦汗时露出一张优美白皙的面孔。郭普云是不屑看的,美在死人眼里是臭大粪,是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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