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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难尽。”后勤部长恢复冷静,急切地问,“这楼里有电话?”

  “有。可是我不能告诉你在哪儿。”

  “为什么?”

  “电话的位置只有三个人知道。”

  “哪三个人?”

  宣传部长更忧郁了,固执地闭着嘴。后勤部长扶着眼镜腿儿仔细打量他,恍然有所悟,淡淡地说道:“明白了。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告诉我。我想在电话里听听爸爸的声音。”

  “你觉得你爸爸还能回家吗?”

  “等打完了电话我会告诉你的。”

  “你好像比过去瘦了?”

  “我一直就没有胖过。你不要缠来缠去地缠这根破绳子,想拴你就拴,我的腰在这儿,来吧。我胆量不大,可是还没到自我贬低的地步,把扣子系紧点儿。”

  “你刚才的表演很难堪。”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还是那么聪明。”

  “没什么,我喜欢赤卫军。”

  “你流泪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是我喜欢赤卫军。”后勤部长检查了绳索,扒着垃圾孔往里看了看,“我怎么进?”

  “脸朝外,腿先进去。”

  “卡住了怎么办?”

  “问得多余。你的脸真白,你从来没这么白过。你哆嗦什么?“宣传部长拉紧绳子,看着洞口那张瘦小的脸。

  “你问得也多余,正常的肌肉反应!别跟我说话……我正在浴池里,我准备走进盆塘,水热极了,得慢,我下去了……”

  后勤部长抽搐的五官不见了。宣传部长一截一截地放绳子,鼻尖上挂着鱼肝油丸似的汗珠儿。外交部长神出鬼没地凑过来,惊讶地把脑袋塞进垃圾孔,又迅速抽回。

  “是他吗?”他问。

  “你说是谁?”

  “他想通了?”外交部长突然低呼一声,“糟糕,他下去以后逃跑了怎么办?”

  “你小心为自己的猜疑付出代价。”

  “知道,你对他的信任不是没有原因的。他送给你几块巧克力?你不想说就算了。”

  外交部长轻蔑地掏出半瓶墨汁,当着宣传部长的面往垃圾孔里浇去。绳子徐徐下落,里面没有反应,漾着一种悄无声息的从容。宣传部长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肮脏的“一得阁”的瓶子,说道:“原来是你干的,上次你浇过我!”

  “这是整个行动的一部分。”

  “这么干你很高兴是不是?”

  “我下去那回,有人往里撒尿。我觉得……”宣传部长在水泥边缘磕磕瓶口,甩掉了最后几滴臭墨,“我觉得我比他们优柔寡断,也比他们仁慈。”

  宣传部长根据手感判断后勤部长已经解脱,试着提了提,绳子下端失去原有的重量,似乎连绳子本身的重量也失去了。

  看着缠好的绳团上的零星墨迹,外交部长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攥着墨汁瓶,傲慢地瞥了宣传部长一眼,自命不凡地说:“该回去了。如果他没有跑掉,二楼的梯子上会爬回一个合格的赤卫军,我们共同培育了他。这个瓶子归我了,从今天夜里开始,它是我的尿盆。”

  “你最好把它当水杯子用。”

  “我知道怎么支配它,用不着别人来教训我。”外交部长捡一张废纸包好瓶子,装人口袋,隔着裤子揉揉它,像是在抚摸自己容积有限的膀胱。宣传部长不甘心,坚决地提醒他:“你要注意瓶子口,它太小了,并不是干什么都合适,尤其在夜里,触觉怎么也不如视觉。”

  “谢谢。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宣传部长哑口无言。他感到疲劳,绳子像一团钢丝坠在手里。踏进宿舍区的走廊,他发现那团白楔子般的光线消失了,昏暗的气流中振荡着轻微的胆怯的敲击。三。一的门闭得严丝合缝,天真的大便者若似困兽,关在里面出不来了。门板无玻璃,门顶上的通风窗糊了墨纸。外交部长惊喜地把耳朵贴在门把手旁边,听着一声声抓挠、扳扭、捅撬和一声声焦闷的叹息。作战部长作为无辜的生理运动的受害者,无意中撞上了偶然的归宿。外交部长认为自己是在欣赏一种音乐,那人是想爬上通风窗吧,一阵踢蹬过后是“咚”的一响,摔下去了。又摔下去了。“咚咚咚”犹如乐队紊乱的鼓。宣传部长呆呆地立在墙根,不懂那扇门在何时竞如此走了极端。

  “你别挣扎了。”外交部长窃笑,“要保存体力。现在不是挥霍的时候。”

  “怎么回事?”听声音,作战部长已经被突发事件造成的惶恐控制了,满嘴哀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拉完了!”

  “没有人说你没拉完。你检查检查是否擦了屁股,拉的东西是否冲了,找点儿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干干。我们会搭救你的。”

  “有人陷害我!”

  “别幻想。”

  “你们给我使坏了!”

  “我们原谅你。”外交部长厌倦了,友好地向宣传部长招手,“等真相大白他会后悔的,咱们走吧。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正想问你呢。”

  “他在制造假象,为了自作多情。”

  “操你妈!”绝望的低骂穿透了门扉,五大三粗的作战部长好像哭了:“你妈×!”

  总司令指挥的救援行动在黄昏时刻宣告失利。打开的通风窗过于狭窄,阻止了作战部长的超越。后勤部长顶着一脑袋墨汁研究门上的闭式弹簧,一丝不苟却一无所得。几个人轮流与作战部长隔门对话,注射了大量乐观,但后者的答应渐渐低微而懒散,搀杂了明显的听天由命的味道。狐疑的宣传部长猜测后勤部长的笨拙可能是一种隐秘的报复,他觉得这并不过分,但有点儿不合时宜。副司令一直在激励被困者,然而时间一久他也悲观了,用变了调的嗓子斥责笨手笨脚的后勤部长:“你真的黔驴技穷了吗?太令人失望了!”

  “我也急。”后勤部长撅着腚,“我头上的墨还没洗呢。”

  “你动作快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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