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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就得感谢我们了。下边的事你不用操心,照他们吩咐的做。出发吧!”

  除了脚尖儿乱点水泥地之外,看不出后勤部长有什么挣扎的迹象。倒是押着他的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显得非常吃力,手不够用,脚也打滑,像捉着一只狗。宣传部长把左手的绳子一圈一圈往右手倒,认真地抚弄接头,跟出门去。后勤部长在走廊里慨而慷地叹息道:“真是太烦琐了!放开,我自己能走。”

  门砰一声闭上了,把两位司令留在屋里。

  “你对这人的智力有没有把握?”总司令忧心忡忡地用指甲抠着床腿。

  “没问题。”副司令收拾棋盘,把玻璃球儿装进纸盒,一粒一粒数数儿,“他的动手能力非常突出,他的小发明在少年宫展览过。”

  “什么发明?”

  “老鼠夹子。”

  “那种东西用得着发明吗?”

  “他只用了四根冰棍棍儿和六根皮筋儿,形状我忘记了。”

  副司令徒劳地比画了几下,“表演的时候夹死了这么大一只母老鼠,把小耗子都从子宫里挤出来了,像一嘟噜小香肠儿。这件事给人的印象很深。”

  “你是不是觉得太难为他了?”

  “没什么,这种人不爱计较。”

  “我也没办法,组织原则高于一切。”

  “没错,听其自然吧。”

  总司令歪着脑袋,陷入沉思。他的头颅庞大,衬着墨染的窗户,像一头在微蓝的夜色中孤然而立的狮子。副司令一边数棋子,一边默默地研究这个在三一九举足轻重的形象。他觉得总司令是个需要保护的人。

  “有人在打你那本书的主意。”副司令说,“如果你认为它对你是宝贵的,最好把它藏起来,或者干脆烧掉。”

  “我……没有看完。”总司令气馁了。

  “你都快背下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烧掉它!”

  总司令沉重的形象使副司令感到了某种快慰。这种交流几乎溢满了亲切了。两人轮流着从嘹望孔向窗外的白昼窥探,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研讨每位组织成员的动态,试图寻找决定性的评价。他们看到,空旷的操场上空有几只鸽子在飞翔,像几片石头飘浮在气流之中,陆陆续续地向绿树掩映的青色建筑物跌落,又陆陆续续地反弹到新的高度。彼此无声的时候,他们就认真地熟悉着各自的呼吸了。

  八号楼正中是宿舍区与教学区的接合部,在垃圾孔道旁边的楼梯上,四位部长已经僵持得太久了。后勤部长死死抓着楼梯的木头扶手,瘦小的臀部竭力下坠,目光坚决回避那个被打开的小铁门。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像威胁也像抚慰,不停地撕扯他的四肢或拍摸他的脊梁。双方时而喃喃细语,时而低声咆哮。宣传部长背朝着他们,把绳索的一端拴在楼梯拐角的铁桩上,系扣解扣,解扣系扣,彻底地陷入了神经质。

  “这是走垃圾的,不是走人的!”后勤部长嗓音很悲惨,哭不像哭地说,“让我下去,你们先下去。”

  “你问问谁没下去过,少年赤卫军难道个个都是垃圾吗?”

  外交部长嗷了一声,抓住后勤部长的一只脚脖子,换上甜言蜜语,“我计算过,从三层到一层九米都不到,闭一会儿眼脚就沾地了。来吧同志,快来吧。”

  “笨蛋!不下把你扔下去!”作战部长不耐烦了,揪住了另一只脚脖子。后勤部长抓着栏杆不撒手,整条身子在楼梯上桥一样弓了起来,他连声呼叫:“饶命!我胆儿小,你们就饶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后勤部长的脸极度生动,造成了一种快速传染,起初只有他在哆嗦,顷刻间另外三个人的腿肚子也扭起来了。垃圾口像一只野兽的大嘴,呼呼地吐冷风,变得格外生疏。他们曾经钻过这个笔直的黑洞吗?像耗子一样钻进去真的很威武很愉快吗?真有点儿吃不准了。作战部长打消了做示范的念头,他觉得后勤部长惨呼饶命之后,自己再贸然钻下去,未免有点儿准备不足。他扔掉手中那只脚,拍拍手说:“总司令不用绳子下去三次,你有绳子怕什么?早晚得下,再给你点儿时间做做精神准备。我得大个便去,你们谁带纸了?”

  宣传部长撕给他半张报纸。他一走,外交部长就尴尬了,轻轻地把后勤部长的脚搁在台阶上。他样子温顺,好像生怕瘫在栏杆上的人会反扑过来,把他塞进垃圾孔。第二次钻那个地方,在他来说也属晴天霹雳,他无意重复赤卫军这个考察意志的课目。后勤部长的呼救替他把内心的秘密揭穿了,自己接受考验的那一幕简直成了一个谜。他在垃圾道中部的黑暗中曾经排泄过大量气体,并且是滴过不少眼泪的呀!这事仿佛让人知道了似的。后勤部长苍白的额头是这样的惨不忍睹,宣传部长的态度是这样的暧昧和中庸,自己的心情又是这样的混乱不堪,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外交部长踏了几级台阶,准备往三一九大本营移动。后勤部长的反抗把他弄得身心交瘁,他说话有气无力的,但是思维仍有惯性。他往三。一作战部长大便的方向偏偏耳朵,鄙夷地说道:“他为人处事太粗暴,浑身的肌肉都不讲原则,咱们得防着他点儿。”他向略显呆痴的后勤部长扬扬胳膊,“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你好,你在赤卫军多呆几天就明白了。我比你更不幸,我是让他们捆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吊下去的。你再考虑考虑,我呆会儿回来。”

  外交部长遁入宿舍区的门道。后勤部长解除戒备,肢体顿时散了架,像一只肚皮朝天的瘪蜘蛛。宣传部长扶不起他,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后勤部长掏出一块巧克力,大嚼,嚼得眼泪花花,气粗气短。

  “这小子两面三刀。”他说,“我一进门他就找机会踹我,真混蛋!”

  “他爱出风头,过去也这样。”宣传部长安慰他,“你安静一下。这件事挺简单的,我把绳子这头拴你腰上,你自己掌握下降速度,肯定摔不着。”

  “他们是不是欺负新来的人?”

  “我不这么看。”

  “你什么时候进楼的?”

  “你前边就是我。”

  “是你给我们家打的电话吧?”

  “不是我,你没听出来?不过,当时我在电话机旁边。”宣传部长神色忧郁,说,“我听他们议论,开头接电话的好像不是你爸爸。”

  “是我叔叔。”

  “你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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