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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录机……”“是你看上了吧?”“操!你真逗……夏普机子太贵,我怎么也凑不齐了。她怕原装机以后不好买,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说事就滚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点儿也行。”

  “你替我看会儿摊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折、到朝外大街的银行提了四百块钱。马义甫接钱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他可能没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

  “我很快就还你,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

  他帮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摆齐,把价目牌上的别针弄端正,又把货摊周围的烂纸、碎石头捡起来扔进路边的果皮箱。只要能让李慧泉满意,他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他显然在别人那里遭到了拒绝。没人肯借钱给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对朋友抱着同情的态度。刷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可怜。

  “不用还,我不缺这点儿钱。你该买的买,不该买的别瞎张罗。”

  “我肯定还你,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李大棒子,哥们儿彻底服你了,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他妈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算我是丫头养的!”

  马义甫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时候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横。他脑子里一定想着别的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莫非那个胖姑娘威胁他了么?不这样,就不那样!既然那样了,必须这样,不这样,不那样,你到底想怎么样!等等……她们是乐于这么干的。

  马义甫给逼得分明是走投无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让她给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记得清楚,长得并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赵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顶多几个小时,可他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当她手拿麦克风把脸从咖啡馆的墙壁前慢慢转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体验了那种亲密的关系。时间地点都不存在,但他确曾吻过那片柔软发亮令人心动的唇毛。他记得他干过这事。在不认识赵雅秋以前,他已经利用梦境和想象跟她建立了牢固的联系。他渴望的正是这样一位姑娘。但是,这算什么理由呢?

  也许歌声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学生时代或更早的岁月,使他误把唱歌的人当作陪伴过他热爱过他又迫不得已离开了他的女孩儿。歌迷里有这样的蠢货,但他不是。

  他只不过是喜欢她。他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像他注视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样,就像别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过去一样。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个。有人因此而强奸或通奸,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干的那样;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恼;有人因此养成了在街上东张西望的习惯,见到端正的异性面孔眼睛便闪闪发亮。他跟这些人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只在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丢掉了。这是希望和绝望猛烈相撞之后的那种同归于尽的微妙感觉。六、七岁的时候,每天早晨起床都有这种感觉,一把菜刀“当当”地在耳边响,仿佛不停地剁着自己的脖子,菜刀有时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锯条代替了。那时他就想永远不起床。现在,当他看着赵雅秋时,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不跟任何人交谈,甚至也不自言自语。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张画了图案的纸,又像一块雕了轮廓的木头。

  他像喝滚烫的开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贵的法国白兰地。酒杯像茶盅那么大。一杯等于两斤猪肉或一斤酱牛肉。

  他现在只要白兰地。

  赵雅秋还是无忧无虑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馆门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情绪渐渐平静了。陪同赵雅秋的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带了一把吉它,有时为赵雅秋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他和她一块儿喝免费的饮料,小声交谈。他是她的新保镖,主要任务是送她回家。

  “不麻烦你了。这是我在培训班的同学,以后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来啦?”以后她就用这句固定的话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简单,有时候只是点点头,好像爱搭不理似的。

  咖啡馆的生意很好。区饮食公司发的奖状挂在营业厅显眼的地方。承包人韩经理有事没事地总拿块干抹布擦那个镜框子。

  赵雅秋延长了合固,报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声每天晚上都在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里回荡。她曾提出在营业厅里禁止吸烟,经理犹豫再三没有答应。她的演唱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随便了。她有时候用哑嗓子唱外国节奏疯狂的歌曲,非常受欢迎。李慧泉在她唱歌的时候从不吸烟。有时候他想掐死那些一边吸烟吃喝一边欣赏她的歌声的小痞子,有时候他想走过去劝他们把烟掐灭。他克制了自己。他不想出洋相。再说,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演唱结束之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陪伴她走进马路对面的楼群。李慧泉悄悄跟出来,不只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更让他惊讶的是,呼家楼中学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仍旧固执地跟踪她,像个疯子一样。后来,英俊的小伙子被一个留长发戴戒指的小伙子代替了。这一位据说是她母亲同事的孩子。

  整个六月间,她身边出现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轮流护送她,对她毕恭毕敬。她对每一个人都和蔼亲切,他们全都用一种谨慎的饱含希望而又无望的眼光注视她,他们个个都显得疲倦了。他们追求她,而她既不拒绝也不给他们答案,使他们永远处在恐惧和倦怠之中。

  赵雅秋把饮料递到他们嘴边或拍他们胳膊的时候,李慧泉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她的无差别的亲热不仅像温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虑的一种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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