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恒 > 黑的雪 | 上页 下页


  李慧泉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快就断了。但他并不灰心。他已经适应了东大桥那一带的气氛。他站在冷风里面对无数陌生人,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静下心来,这里不乏乐趣。他喜欢看人,喜欢揣摩人们的心情。天冷的时候,忧郁的面孔比决活的面孔多,听不到什么笑声。天暖的时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听到的说笑声都有一种大惊小怪的味道。不论冷暖,面无表情的人总是占压倒多数。他们或从东到西,或从北往南,不快不得地从他的小摊前走过,根本不注意他。到摊子上摆弄商品和问价的人,大抵都有一张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尔也有贼似的人物,拿住商品反过来调过去地看,目光比福尔摩斯要神秘。他喜欢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个未成形的评价。表情幼稚乃至迟钝的人从来不买他的货,那些精明如侦探的家伙却往往在最后关头掏出钱来。他们买的东西说不定背后的百货商店里就有,价钱没准儿还便官。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道理到哪儿都说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误以为买了便宜货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运,有人不走运;有人长得像冬瓜,有人长得像花;有人坐在小卧车里打吨,有人在商店后边的垃圾箱里捡纸。人跟人不一样、没法儿比。比也没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论喜欢不喜欢,他得在“025”这个摊位上呆着。因为他得吃饭。他得活:身后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天上有白色的飞机缓缓飞过,一对年轻夫妇在便道上吵架,一辆拉水果的三轮翻了车,绿地的栅栏里有个外地人背对行人撒尿,大概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这一切在他眼前产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弹或哪个人看中了他的货,什么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处张型的目光是轻松的。世界在东大快展示了一种简单的图像,只要别死心眼儿,世界永不深奥。下水道里爬出了一只土鳖,它在车轮间无意识无目的地穿行,竟然爬过马路,翻上了对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视着它。如果它东张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于被碾死的命运的力量,一定是无处不在的!他可以保护一个土鳖,就不能保护一个人么?李慧浆渴望自己主意兴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从人堆里一眼看出谁会买他的货来,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这事反过来会令人沮丧一样,他最恼火的是顾客在掏钱之际突然扔下货走掉。他永远也闹不清他们决定不头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因此总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怀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设法使自己冷漠地看待这种情况。而一旦再次发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经知道,这是小贩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也不要赖让顾客非买不可,他只是抱起胳膊,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样凶狠轻蔑地看着摊前来往的每一个人。年轻力壮的人无意间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轻松地低下头去,别人更不用说了。一些小丫头走出几十米才敢回头看他。他从中得到片刻的满足,随后便松弛下来。一种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到脸上,叫人看了觉着可怜。他像是雇来的。

  他的脸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缝的阶没有多大区别,和那些弹棉花、卖凉席的南方人也没有多大区别,颧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确实像个南方来的乡巴佬,只有少数摊商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李大棒子,让他打破脑袋的人在朝阳区哪儿都能找到,他们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结他,躲远远地自己卖自己的东西,谁也碍不着淮,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着一溜小摊朝这边走过来,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那人在三轮跟前停下,拿起一双已经摸脏的白底蓝道的旅游鞋。

  “是深圳出的么?”“有商标,你自己看。”那人没看商标,而是看着李慧泉,愣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颗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儿在紧闭的嘴唇上撑开一道缝儿。李慧泉终于记起他揍过这颗脑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马,马义甫!我家住金台西里,咱们那次……我看着像你!怎么样,哥们儿?”想起来了。上高中慢班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学旷课到红领巾公园滑冰,因这租冰鞋排队的事跟红庙中学的人吵了起来。双方在六里屯一个建筑工地的料场约了架。那边挑头的是马义甫。二十几个人一场混战下来花了好几个脑袋,还有两个骨折的。具体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马义甫找人说和,还请他和别外几个人在齐鲁餐厅吃过一顿饭。以后马义甫他们跟酒仙桥的人打架,请过他,他去了,可是没打起来。那时候,他已经小有名声。

  马义甫比过去胖了。李慧泉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但他受不了马义甫那股亲热劲儿,至少五年没见了,突然蹦出来是不是有求于他?他科持地看着对方。

  “你混得怎么样?”他问。“凑合吧!吉普车公司,中美合资的。老板是大鼻子……”“比我强。我刚出来时间不长……我进去三年,你知道么?”“知道,方广德捅的那个人我认识.是呼家楼中学的,我妹妹是呼家楼中学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学,他们家就住白家庄……小子没几个月伤就好了,对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公司的科长,听说路子挺野!操他妈,你跟方广德够倒霉的……”

  马义甫说话又快又多,显得特别热心也特别絮叨。这跟过去没有区别。那时李慧泉很讨厌这张嘴,现在却想多听听它能告诉他些什么。他活得的确有点儿闭塞。

  “这几年你犯过事没有?”

  “进去两次,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我算明白了,能别玩儿悬的就别玩儿悬的,栽进去不合算……

  你说是不是?“

  “难说。”

  “你买卖混得下去么?服装前年挺吃香的,这两年不行了。”

  “领不到别的执照。”

  “也是……你进的货够土的,能卖出去么?这鞋式样还行,真是深圳出的?”

  马义甫手里还拿着那双鞋。

  “哪儿啊,保定来的货,谁知道商标是怎么回事,贴个外国牌子也照样卖,有人看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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