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恒 > 黑的雪 | 上页 下页


  他想骂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引人注意的办法。一件兔毛衫也没卖掉,一双旅游鞋也没出手。从上午到吃晚饭只卖了二十顶帽子。右边摊位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好像很羡慕他。她站得比他时间长,可是只卖掉一双袜子和两块手绢。左边摊位上一个顶多二十岁的小伙子为卖一件皮夹克差点儿没跟顾客打起来,人家说夹克是人造革的,他说是羊皮,人家摸了摸说是外国进口的人造革,他就急了。

  李慧泉看了看,的确是羊皮。但他没有劝架。他不想管闲事。小伙子给他烟抽,他没接。他自己抽烟时,也没打算递过去。他不准备跟任何人套近乎。凡是生人都得提防。

  他最后一个撤离摊位。那是九点钟,百货商店关门半小时之后。停车场一片漆黑,路灯朦胧昏暗,不能指望再有一个人停下来看货了。他开始收拾三轮。停车场对面的一辆三轮也在收摊,是两个人。

  他们到最后关头仍旧不甘心,噪音里有一种绝望情绪。

  “尼龙袜,处理!八毛一双……”

  “八毛一双嘿,处理尼龙袜,不买没了啊!尼龙袜……”

  那辆三轮由便道颠上马路,向呼家楼方向驶去。一个人骑,一个人挥舞着袜子跪在车上。绝望是短暂的,快乐已经爆发,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亢奋地游动,夜风为之活泼。

  “避孕套!八毛俩……”

  “避孕尼龙套,有红有绿了嘿,不想头请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谁要避孕套!有大有小,有松有紧,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头养的,你过来:你说干吗使?操你大爷使!”

  三轮车拐进楼区不见了,李慧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话更难听,可想骂骂不出来。心里哗哗地过凉气。脑袋后头却烫得要命。这是异常熟悉的感觉,无数次斗殴都跟它有关系,他想起了衡面杖。

  他想揍那两个卖“避孕套”的人。他们太狂,而且比他快活。他卖帽子肯定赚了,但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第二天卖出一条围巾。

  第三天什么也没卖出去。

  第四开设摊才半小时就卖了四件军大衣,那是四个刚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们出了北京站就打听呼家楼的木匠市场,走到东大桥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了他们。他们的钱轻而易举地流进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来干得心灰意懒,这一下深受木匠们的启发。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必须得有无穷的耐心。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不能紧张,不能泄气,宁肯装死也不能跑掉!因为,谁也保不定在哪一会儿,机会和运气就不知不觉地朝你爬过来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总是倒霉吧?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从顺义县柳树屯服装厂搞到二百条西式短裤,卖得很俏。这个村办小厂的厂长是薛教导员的远房表弟。薛教导员在给表弟的信中称李慧泉为“我的一个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伤了慧泉的自尊心,这信是夹在给慧泉的信里寄来的,由慧泉带到了柳树屯,表弟对表哥的朋友很客气,一下批了二百条短裤。李慧泉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拿到东大桥才知道撞对了路子。咔叽布短裤档瘦兜多,式样不分男女、颜色是深灰和浅灰。

  他做梦也想不到、喜欢它们的竟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姑娘。他把软绵绵的短湾卖给她们,客给她们,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愉快。打扮这些人,或许也算得上一项使命。可最吃紧的还是赚钱,十二元六角,他给短裤开的价使少女们略皱青眉。他可能正是为此而愉快的。一个姑娘犹豫了半天,总算买了。慧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故意多找给她一块钱。她既不苗条,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挤出了人群。他的愉快变了味道,但他并不伤心。

  “回来!”

  他喊了一句,脸朝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给吓了个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为贪了区区一元钱而欣喜和慌张,她仓皇得像个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对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们每一位都令人作呕!她们买着。他卖着,她们擦了粉儿,涂了红与蓝的脸蛋上是经过精心修饰的肮脏。她们让羽绒裤、健美裤包着的肮脏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裤的装扮。她们小里小气地颤微微地数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个小钱,指甲盖紫艳艳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带头,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论是穿三角裤衩上街,还是翻披着羊皮压马路。关键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这类人来养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话。他也不妨坑坑他们。人跟人本来就用不着吉气。

  第二次柳树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导员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听说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给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裤十五条,赚条烟该倒是够的,他走时客客气气撂下一句话:以后不来麻烦您了……“

  “有空儿来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气,客气里含着拒入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没有薛教导员的面子。这人根本不会理他。上次那二百条已经做够了人情,他再来纯粹是不识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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