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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别乱动!伤了胎……看老子不宰你!力气活儿叫天青干,你得养养骨血。”

  温情飘荡,凶残的男人居然在女人的肩膀上搁了一只手,一只不是用来施放暴力而是用来真心抚慰的大手。女人的几颗泪哆嗦着溅进粥碗。他很满足,暗暗发誓要把更大的关怀补偿给她。然而他对近在眼前的微妙现象没有一点儿意识,女人突然降热泪,是因为她白如骨片的耳朵在院子里一群母鸡的啄食声和两只猪崽子囫囵吞咽的哼哼声里捕捉着另一种音响,无可奈何的忙碌喘息透露了日后的情景,也把丈夫的用意揭开了。她因为日益胀大的肚子而获得的赦免,会在那个年轻茁壮的男人身上转为更沉重的压迫,掉到受不下的更不堪的处境里去。她和他的命紧紧地系在别人手里,肚子里多一个生灵,反倒系得越发紧束了。她已经没了办法,那个人或许也没了办法,院子里踏踏踏的脚步声响得只是一团昏乱和不知所措,全不见春天草地上的愉快和勇猛,像是要伸着脖子来等人处置了。

  菊豆不再下地。金山的心思也不在庄稼上,手忙脚乱地像丢了魂,不时地撇着老腿在村巷里转悠。绝处逢生的喜悦使他更加糊涂,只想迫切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公布他的壮举。以奔六十去的不老之身使一个女人坐了胎,几十年的奋斗终于有了结果,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听到消息的人像是为他高兴,当然那高兴并不在他们得知自家的女人有喜以上,甚至不比得知自家的母畜有孕之后所表示的欢快更多。人有男女,畜有公母,生养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只是觉得金山可怜,因为他费事似乎太多了一些。金山得到许多不浓不淡的家常话,渐渐明白别人并不曾看中他的无尚的光荣,未免太不把这个大事当做大喜事,于是心头略感不快。但是他仍旧挂了笑脸走路,脚底板一掀一掀地想多流露些类似年轻人的弹力,也想把那分得意和满足留给自我来欣赏。

  06

  在八月的田野里伺弄庄稼,杨金山每每不能坚持到日落。与魂不守舍的叔叔相比,侄子反倒更为镇静和从容。引水浇玉米,叔叔到渠头张罗半天,居然昏头昏脑地把水改到别人家的地里,天青只是一笑,再悄悄地把水引回来。这呆事轮到他做下,叔叔怕要跳脚,近来叔叔是越来越频繁地对着他跳脚了。等孩子出世,叔叔会把更大的威风逞给他,他不在乎这些,他从叔叔的行为里得到许多勇气,负疚的心情日益漠然。他不怕这个人,无情支配他的这个人常常让他觉得可笑。他很踏实,因为他总在想着女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以及制造这个孩子时那些无意的激动人心的最初步骤。他为自己的能力惊讶,也为不可想象的女人的能力惊讶,亲叔叔以主人的身份呵斥他的时候几乎引不起他的愤怒,他的后盾是巨大的快活和巨大的信心。只在肯做,他什么都做得来,包括在实质上做一个人的丈夫,做另一个不可知的人的父亲。他觉得自己是在讨还民国三十三年那个落雨的秋天被人欠下的债务。她是他的。他的 !他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只有轻蔑,他也在替她轻蔑着那个人。

  杨天青独自承担了三个人的劳动,落马岭夏秋之交的田野里洒满了他的汗水。杨金山的土地上见不到杨金山,洪水峪的善良人便哀叹那个呆侄子的忠厚和寂寞。

  “天青,我家去看看。你把靠崖根的几梯棒子拾掇拾掇,晚饭不急,干妥了再回来。”

  干妥了往往是在前夜,山岭上悬着密麻麻的星花,白灿灿地罩着归家的小道和他疲倦不堪的身子。走进宅院他就不是自己了,好像睡够了刚刚爬起来,叮叮口当口当地捅灶热饭,吃粥时把嘴皮吮得一阵脆响。他是想告诉让油灯映在大北屋窗纸上的那个人影,他一切都好,她不必把头垂得那么低,也不必那么僵硬。他还是她想要的那个他,结实着哩 !那人影每一晃动都使他更快地丢掉疲倦,同时又让他更深地陷到另一种疲倦里去。在厢房里疲倦着,懊丧自己竟忘了那么多,只剩下许多甜蜜的碎片,因肿胀和破裂而悄悄融化,浸出模糊的陌生的一堆。他想实在地触一触她了。猛然想到孩子,热辣的念头便暗自消失,化成满腔的温柔和肃穆,使他复又记起了自己的责任。那是需要耐性的长久事业。

  王菊豆的肚子吹气似的大了起来。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偶尔无聊,也敢踱到村巷里晒晒老阳儿。腰身过于饱满,有乡亲遇见便常常凑上来问到生养的年月,她笑而寡言,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

  “怕是腊月吧?”

  问得紧了,她反而去求教问的人,无知的样子让一些善生的娘儿们觉得可笑。她回答金山的时候也是这句话,金山也无知,因而把这个犹犹豫豫的说法看得很严肃。他扳着手指头回想造孽的日子,恍然记起一次半次的成功,如何成功却模糊了。女人就红着脸提醒他,那一次怎样,另一次又怎样,不是那一次便是另一次了。金山于是频频点头,仿佛确有那么一次,然而究竟是哪一次又是怎样的一次,仍旧是无从印证的模糊。次数太多,行与不行的界限也不大确定,他就不再计较。总算喂鼓了女人的肚子,别的可以一概抹煞,况且他不是一贯强悍的么 !鬼迷心窍的杨金山想到女人的顺从,真以为自己确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了。他已经计算着新的成功,有一便该有二,种一次是完全不够的,不够的!他忽略了女人眼色里的慌张,不晓得女人在求助于他的糊涂,只以为那是怀想他对她的种种侮弄而浮出来的娇羞。他感到慰藉。他喜欢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女人的胆怯让他加倍地尝到了为夫为父的喜悦。他要让咒他无后的人看看,堂堂正正的杨金山就要做那个小崽子的父亲了。

  第二年正月十六日,坐落在洪水峪村南的杨金山的宅院一片繁忙,产妇凄厉的叫声自半夜响到黎明。大北屋的油灯陡然熄灭,接生婆累得昏头昏脑地踉跄到台阶上,向脸色苍白的杨金山郑重宣告:一把大酒壶,一个带把儿的大酒壶 !边说边把一个带血的手指直挺挺地伸出来,以它来象征降世者与另一类有别的最显著最紧要的标志。不用比划金山也明白了,嘹亮的哭声把底细全部告诉了他。他的儿子很强壮,他的儿子对一切很满意,他的儿子在呼叫父亲,那哭声孝得不能再孝了。

  “狗日的!我那儿哎!”

  杨金山一头撞进了大北屋,猛兽似的向母子俩扑了过去,在炕沿上跌翻了身子。

  守在院子里的乡亲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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