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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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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就是在这时流下来了,扑簇簇的,又大,又沉重。他沉默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拉起了她的手,他说,“来。”他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那片黑暗的树林,他最隐秘的狂欢之地,他最隐秘的悲情和羞耻之地,他带她走进最深处,来到一棵大树下。那是一棵俊美的老橡树,结满橡实,是鸟儿们的乐园。他抬头朝树冠上张望,松开了她的手。他开始朝树上爬,她在下面看着。一眨眼工夫他就没进了浓密的树冠之中,他用两条腿缠绕住了树枝,身子静静匍匐了一刻,他感觉自己在发抖。他的抖动让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突然他身子一耸,“嗖”一下,倾刻间他把自己像皮条似的弹出去了,像箭矢似的射出去了。猎物噙在了他的齿间,扑楞楞尖叫着拍打翅膀,血的腥甜一下子溢满口腔,让他狂喜又羞耻地颤栗。他“啊——”了一声,猎物应声坠地,他感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巨大又惨烈的激情,那是他这一具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的,他发疯似地将自己一次次弹出去,射出去,那条罪恶的、红如仙草的长舌一次次出击,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伸忽缩,就像在跳一个诡异又热烈的舞蹈。猎物一只只坠落在地上,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已经咽气,羽毛纷飞,像哀伤的音乐。整个树林被这哀伤笼罩,被这死的巨大激情和恐惧笼罩,被千载难逢的一个大渲泄大裸露笼罩,成百上千棵树,橡树、槭树、杨树、核桃树、还有黄栌和红桦,呜呜地哭着,摇动着它们繁密的枝叶,纷飞的百鸟也惊恐万状地哭泣。而那舞蹈着的身体也发出某种奇怪的响声,那身体也在哭。 终于,仿佛突如其来,那狂舞的身子静下来,瘫软下来,匍匐下来。他大汗淋漓,软得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他不知怎么滑下了树干,也许是滚下来的,他猝不及防地就暴露在了她面前。他一嘴的血,一脸的血,又狰狞又软弱。他指着那一地的猎物、一地的死尸和罪恶,说不出话。她望着他,就像望着她最心疼的小羊、小鸡、小鸟,她柔声地、像个母亲似地说道, “可怜的蛇人!” 然后就把他被鲜血玷污的头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这样他潜入她的梦魂,她的心,向她坦露。这颗心是他从没见过的最慈悲的一片净土,仿佛,是专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耻和痛苦而生。坦露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他留着眼泪,像个撒娇的孩子,说了又说。他一遍又一遍问着香柳娘,他说, “香柳娘啊,这是为什么?” 于是,香柳娘一遍又一遍回答他说, “可怜的蛇人。” 河水就在他们眼前,滔滔东去,梦中的河上,没有船,也没有皮筏,是一条安静空旷的大河。他的悲伤就像这河流一样没有尽头。他说为什么我是蛇人别人不是?为什么张三不是赵五不是我爹娘不是檀童也不是?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香柳娘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香柳娘叹息一声,嘴角上挂着微笑,说道,“可怜的蛇人。” 他回头看她,她的脸,清新而纯洁,这不是那张在尘世中蒙垢的脸,这是那张脸的魂魄。看上去,她整个人,似乎都小了一圈,更加楚楚可怜。他看到了她裙子下面的脚,穿着粗针大线的破布鞋,一只大,一只小,那畸形是如此醒目。可是她一直笑着,就是叹息的时候也在笑,受了委屈也在笑,他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香柳娘,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我是个笑人。”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如遭电击,笑人!这世上原来还有笑人。这样残缺不全、卑贱而畸零的一个生命,却生来是个笑人!它注定要遭人踩踏遭人欺凌却不会哭泣,它怎样疼痛怎样熬煎都要向这人世奉上一张笑脸,多荒唐的事啊,为什么那些健全的幸运的人不是笑人呢?他目瞪口呆。他慢慢把她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又一次流下来,这次,泪水是为这不幸的笑人而流。 “可怜的笑人!”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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