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锐:人间 >


  泪水蒙住她爹爹的眼睛,她爹爹想,都是那一摔,把冰雪聪明的一个孩子脑筋摔坏了,摔傻了!

  可是也怪,这残疾的、蒲草般贫贱的孩子,却生性无比快活。再没见过比她更快活的孩子,天生不会哭,只会笑!当年的收生婆曾四处对人说,她一落生时那嘹亮的哭叫听起来更像是喜庆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的,怨不得她爹爹吓得叫她妖孽呢!她笑着一天天长大,瘦小、畸形,走路一瘸一拐,却生机勃勃,敏捷得像一只林中的松鼠。脖子很细,前额突出,肩膀一高一低,可仔细看她眉目其实是清俊的,是那种无人识别的清澈见底的俊美,美得一尘不染。

  她喜爱说话,却不喜欢和人搭腔。她只爱和人之外的那些生灵、生命交谈。她文雅地和它们说话,十分快活,而它们的回答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得懂或者领略。有时她隔着山头和另外一座山上的树大声打招呼,一个人自说自话,却有呼有应,听上去很热闹。偶尔安静下来,她脸上则常常有一种聆听的表情,她会把耳朵贴在树干上,或是贴在草皮上,这种时候她显得很静,好像她已经走了很远,那个静谧的地方是所有头脑正常的人抵达不到的。

  人人都叫她“痴女”,孩子们则肆无忌惮拿她取笑,笑她的残疾和痴。但这取笑若是被大人们听见了是会被呵斥和制止的。这是一座仁义的城,何况,打狗还看主人呢,她爹吴夫子虽说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却总是一介读书人,开着塾馆书院,地方上多少个孩子是在那塾馆中开蒙进学的,多少个孩子是被她爹的戒尺打得开了窍的,更何况,吴夫子还调教出了一个神童般的举人。这残疾的痴女,说来,竟是她爹的掌珠和命根。就是为了她,她爹誓不再娶,怕这可怜的畸零儿落进后娘的手里遭罪。也就是在她爹知道了她不光瘸还是个痴儿的时候,她爹望着飘飞的柳絮含着热泪给她取了一个香艳的、风情万种的名字:香柳娘。她爹想,这可怜的、一无所有的丫头啊,他要给她一个最艳情的名字来陪伴她凋零的一生。

  这香柳娘,虽说残疾,却十分勤快能干。学塾里,有五个寄住的童生,另有七个中午寄饭的,还有十几只鸡、两只羊,所以,香柳娘要做的事情就很多。她要帮做饭的杨二叔打下手,要喂鸡放羊,要洗七八个人的衣衫,要侍弄这蜂飞蝶舞的小园子,种瓜点豆,夏种萝卜秋种菜,从早到晚不让自己闲着。说来也怪,人人都说她痴,可她做起活来,却似乎是无师自通,极聪敏,拿这菜园说,该种萝卜了,就种萝卜,该起山药了,就起山药,仿佛自然天成。谁也没有教过她,谁也没有追究过这些——谁有闲心追究一个痴女呢?人们只是为她庆幸,觉得这傻丫头总算还不是只会白吃饭,说不定有一天还会碰上个什么人家嫁出去:这方圆多少里,傻子、瘫子、没钱的老光棍还是有一些的呢。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一天来到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学塾里散了学,人都走光了,粉孩儿一个人落在最后边。他向来独往独来,同窗们谁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罕言寡语却又总是拔头筹的少年。经过菜园时,他看见香柳娘一个人忙活着,拖着一条残腿,却跳跳蹦蹦的,掐掐这儿,弄弄那儿,她的手,红润、结实又纤巧,上下翻飞,像两只翩跹的大蝴蝶。四周,瓜棚豆架,一畦畦青菜,又静谧又清香。一句话从粉孩儿嘴里冲口而出,他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和人家说话,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香柳娘,是谁教会你作务这些的?”

  香柳娘抬起头来,笑咪咪看着他,她看得他很深,又似乎漫不经心。他心里一阵狂跳,等待着一个决定性的回答。果然,她抬头用手指指头上还未长成的小金瓜,毛茸茸的,还只是翠绿的小果实,回答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二、

  这天夜里,他出发了,去寻找香柳娘的梦魂。他以为那是一条黑路,却不是,奇怪那竟是十分明亮的一条路,鸟语花香。路边,长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和花草,他沿着这条路走,起初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条路是否能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就在这时一只鸟极其嘹亮地叫起来,他一抬头,原来不是鸟,是那只漂亮的、失而复得的芦花小母鸡。他一点也没有奇怪母鸡怎么会栖在树上怎么会发出鸟一样嘹亮的叫声,他反而高兴起来,知道这不是一条歧路。

  当草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狂跳不已。这熟悉的、亲爱的大草滩,竟洒满阳光,她坐在草丛中,抱着膝盖,身边是她的羊、她的小母鸡。她朝他微笑,看他一步步走近,他站在她面前了,只听她高兴地叹息一声,

  “你来了!”她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他几乎流泪。他终于找到了她,他走进了她的梦魂。他学她的样,坐下,草毯竟是从没有过的柔软,草香在阳光中蒸腾着,令人微熏,像饮了酒。他坐她对面,仍然有些羞怯。她目不转睛凝望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

  “你从来没有笑过,”她开口说,“你为什么不笑?”

  他摇摇头,“我不会。”他回答。

  “可怜的人。”她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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