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文集
龙潭
几个陌生人,凑巧走到一起。或因一件事,一句话,一片景色,触动了心思,把平常不大说的话,连根带梢搬了出来。这种情况不平常,可又是许多人遇见过的。现在,解放了的年头,随便走到哪里,总有新鲜事情让人动心,又没有了旧社会的种种顾虑,这种不平常的谈话,也就变得平常了。
一个夏天的早晨,北京东南角的龙潭湖上,夜黑色里边,变出了深蓝色,深蓝色里边,又掺进了紫色、金色、绿色。鱼儿在水中通通跳跃,蛐蛐、蝈蝈、知了,都不知在哪儿,但听见唱成一片。应当说是热闹吧,听来可倒平和安静。
有一位老人,拎着鸟笼,走到湖边,随手把鸟笼挂在树上,就在村旁活动起来。这老人光头光脸,可是银亮的头发根儿,胡子茬儿,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到处钻了出来。他的活动不是太极拳,也不是体操,只是随意弹弹腿,扭扭脖子,两手却在树上抓挠,掰掉不必要的芽头,就象行家修理树木。一会儿,看见水边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位钓鱼的,蹲在那里抽烟。
夏天,天是猛然大亮的。龙潭湖里湖外,高矮远近,只见那绿色,浓淡重叠。老人四下里欣赏,看见几步外,坐着一位姑娘,一条圆滚滚的辫子,可头盘了一圈。面前支着画架子,悄悄抹上一大笔绿颜色,疑心是不是抹多了,悄悄地瞧瞧湖上,又抹上绿的,再抹上绿的。老人听见脚边切切嚓嚓,来了一群羊。奶羊只顾吃草,小羊吃一口,听鱼跳,吃一口,看蜻蜓飞。放羊的是个小青年,瘦高个子,赤脚短裤背心。他把鞭子扔在草地上,管自骑马一般,骑着石头凳子,面前摊开大本的琴谱,怀里搂着胡琴。却不拉。嘴唇动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在弦上扣。
老人记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想道:“好个星期天!”心里松快,要跟人说说话。那两个钓鱼的,刚才说什么来着,没有听真。这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头发花白,脸膛红通通。瘦的黑瘦,鼻子尖尖,眼睛更加尖利。他们在钓鱼吗?怎么看都不看鱼竿,老抽烟。又透过烟雾,隔着湖,搜寻对岸的什么。黑瘦子说:
“干吗非要象公园里的湖,圆的,光溜溜的。象这龙潭不好吗?有港有沟,曲里拐弯。”
红脸胖子点了点头,说:
“这样天然一些,有野味儿。”
“房子也好安排了,人物也活泼了。”
这两位是干什么的,老人还不明白。可是要说话,就得接碴儿。老人哈哈一笑,说:
“这湖天然吗?北京大学的几个学生,打听这湖的历史。我说,北京城有八百年了吧,可是这湖才八年。哪一本老书,也查不着龙潭。这是一九五二年,人工挖的。”
钓鱼的望望老人,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可是老人觉着,有说清楚的必要:
“土方五十万。你看那小岛,那小山,绿油油的招人爱。那都是挖出来的土堆起来的。你们瞧过话剧《龙须沟》没有?那演的是真情实况。龙须沟离这儿不远。解放前,这里尽是积水坑,苇塘子。除了坑坑洼洼就是乱坟岗子。像这热天打这儿过,得忙坏人。一手轰蚊子,一手捂鼻子,脚下还得跳着蹦着走。”
红脸胖子问道:
“那在这里住的,早先指什么生活呀?”
“别提生活了,那叫什么生活!你们看,那边几间房子,多雅静。”
老人手指处,是凸出在湖里的一块地,好象半岛。水边满栽垂柳,柳条飘摇中,可见矮挫挫的桃树,桃树林里,有几间瓦房。
“那里的亲哥儿俩,为了一碗酱,成了仇家。”
放羊的小青年,嘀咕了一声:
“半碗酱。”
老人打量着小青年,琢磨道:
“你在那儿住吗?大爷家的?二爷家的?”
“我是他们的外甥。”
高个子的小青年,说着低下头。但显然不是看琴谱。画画的姑娘停了笔,钓鱼的不瞧鱼竿,知了放声高唱。小青年猛抬头,一句紧跟一句,一口气说了下来:
“半碗酱,大舅妈端到自己屋里去了。二舅妈在院子里嘀咕,说大舅家多一口人吃饭,还往屋里搬。大舅妈说二舅家光二舅一个人干活,说着把酱碗扔了出来。这还得了,两下里都嚷分家了。五间房子,一家两间半。可是五只羊,不能两只半两只半的分呀。舅公断给大舅三只。不几天大舅家的桃树,叫羊啃了。二舅家的羊羔瘸了腿。两家当院里拉起篱笆,连小孩子也不许串门儿。”
小青年骑在石凳上,说得气急眼红,分明心里激动了。老人岔开他的话头,打着哈哈说:
“现在好了,看,篱笆拆得干干净净。”又回头跟画画的姑娘说:“这几间房,跟画儿似的。”
姑娘点点头,她一直没作声。可是小青年还有话得说:
“篱笆早拆了。挖湖那一年,谁都说,这可真是要翻身了。没有谁不想出一把力的。大舅家的哥哥,二舅家的姐姐,拆下几根来编大筐子,第二天,大舅、二勇动手拆下大半边,编大抬筐。两个舅妈把剩下的,拆来烧开水。到了办合作社的时候,两家都说,老百姓都合作了,咱一家还分两家吗?又合到一块堆了。我进城上学,两个舅妈非要我住到他们家去。大舅给我买了把胡琴,二勇马上给我买琴谱。”
小青年说得一本正经。可是大家都笑了,小青年想了想,也笑开了。老人又说:
“小伙子,舅舅、舅妈怎么都换了个人了呢,那是因为走上了大家共同富裕的道路。”
一阵风过,吹动树梢,翻转银白杨的叶子。只见一片绿色中,四处银星点点。早晨金黄的阳光,洒在这些星星上边,四外金光银亮。这龙潭,难道是个埋藏宝贝的地方?粗看有些荒,有些野。细看却见莽苍苍中间,透着五色毫光。老人叹道:
“杨树是好树,我喜欢这种树。有人砍了个杨树墩,搁在院子里当小凳坐。可是开春,它发芽了。柳树也是好树,你看那边,那块洼地上,叶子像一根根毛的,那是柽柳。有人折了根枝条,当拨火棍使,使上两年了,往土里一插,它又活了。我喜欢这种树。”
钓鱼的胖子脖子短,他一回头,整个身体都转过去了。问道:
“老先生,您对树木,挺行家呀!”
“说不上行家,倒是喜爱。打十几二十来岁,进了林业学校起,就扔不下了,可是那年月,这一行叫人看不起,没正经工作干。偏我不回头,花儿匠,看园子的,看林子的,干什么都认了。就这样也有混不住的时候,象这热天,也摆过沙果摊子,摇着蒲扇,使劲吆喝:一毛钱一堆,一毛钱一堆……”
老人叹口气,不想说下去了。可是胖子还问:
“现在哪儿工作呀?”
“说是可以退休了,可我觉着正在劲头上呢!憋了多少年,这时候全国搞绿化,我能丢得开手吗?你们二位呢?搞什么工作?”
黑瘦子不想回答,红胖子正要答话,只见三个小伙子,都只穿条红裤衩,甩着胳臂,直着腿,绕湖练习竞走。小伙子的屁股,扭得过火了些吧,大家好笑,但走近时,看见浑身的筋肉活动,强壮、紧凑、调和,就只觉得美,不觉得好笑了。钓鱼的黑瘦子,两眼闪闪,说:
“你看那腿肚子,那脚腕子。人物的筋肉,得这么活的呀。”
小伙子们走过北岸,北岸的小树林北边,一层层一排排,站着无数高楼。红的、灰的、奶油色的……还有一片片森林般的脚手架,多少高楼在盖着呀,在盖着呀。有一座楼,明晃晃全是玻璃窗,好象玻璃棚,窗框门框,油上鲜亮的浅蓝,老人心中一悟,回头指着胖子身上的白灰,说:
“二位是那个楼的?”
黑瘦子先不回答,尖利的眼睛扫了胖子一下,说:
“起早干活了?”
胖子弹着白灰,笑道:
“有年纪了,觉少了。”
老人看见黑瘦子不爱跟生人搭话,偏偏盯着他说:
“我没猜错,二位是雕玉刻石的老师傅。还像是师兄弟哩!”
黑瘦子没法,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是老前辈。”
红脸胖子摇着头,又因脖子粗壮,整个身体都摇动了。高高兴兴地埋怨道:
“不敢不敢。国民党时候,我刻了个北海,他说是小河沟,那白塔呢,是‘仿膳’的小窝窝头。后来刻了个天坛祈年殿又成了糖葫芦了。”
黑瘦子跟红胖子,倒是话多得很,爱说得很:
“那都是你挤兑的吧,我没家底儿,省吃省喝地摆上个摊子。你说有他没有我。寻丝觅缝,就在我紧隔壁,也挂上块牌子,我摆出个什么,你也摆出什么来。”
红胖子转动身体,跟大家哈哈笑着,又叹道:
“那年头,谁不得奔生活呀?”
黑瘦子却不罢休,追进一步,又尖又利:
“那几年你生活还可以吧,为的争名,为的称王。”
红胖子不笑了,眼望湖水,好象要望到湖底。一字一字地说道:
“争名也是为的生活。”
老人又觉得有插进来说话的必要了:
“现在可是一块儿住玻璃大楼了,仿佛还在合作个什么大件的吧?”
黑瘦子郑重地说:
“说不上合作,都是他的设计,我跟他学习。不过人物上,他上年纪了,眼睛不好使,我帮着开脸。”
老人叫道:
“别看我外行,也知道画龙点睛难,人物数开脸不容易。这要搁早年间,这个不能开脸,还不叫那个踩到脚底下去了。”
不想这话,把胖瘦两人都说笑了。脸对脸,眼也笑眯了,老人没笑,叹道:
“住大楼倒是小事,你们是明白了为谁劳动,为什么创造。”
胖子笑道:
“老先生是老北京吧?”
老人指着鸟笼,说道:
“拎着这玩意儿,像是老北京,可北京我能知道多少呢?老龙潭倒还差不多。刚才各位说的,都是早年间不好,如今的人心变好了。可是早年间,也有好样的,不过稀少。如今那稀少的,成了普通的东西,这够多厉害。好比龙潭,明朝末年的时候,清兵从内蒙古翻过长城,直奔北京。民族英雄袁崇焕,当时把守在山海关,星夜带兵赶回来,就在广渠门外,截住清兵,迎头杀了过去,算是把北京保住了。他的军部,就设在龙潭一带。当时的崇须皇帝,是个昏君,难怪后来吊死在景山。他听信了几个里通外敌的太监的话,召见袁崇焕,叫锦衣卫把袁崇焕绑上,下狱。在狱里吃了种种苦头,折磨到第二年,绑到西四甘石桥斩首。当时的文武百官,没一个敢吱声的。可是袁崇焕的一个卫士,姓余,夜间破性命背走尸首,埋在龙潭北边,一辈子守着坟墓不走。后来他的子孙,也随着守下去了,一直守了三百多年!后来袁崇焕一个姓张的同乡,在龙潭南边,买下他住过的几间房,改名张国,这才也保留下来了。有年,齐白石还打算在那儿画画,当做借山馆……”
大家没作声,老人又叹道:
“多少人形容过北京,什么样的话全有了。可我喜欢四个字:藏龙卧虎。现在呢,生龙活虎……”
这时,太阳升到半天空了,明晃晃的阳光,把湖上的绿色晒淡了。这种淡绿,不好叫做别的,就是湖色。天空晒蓝了,明亮干净。这蓝,也只能叫做天蓝。放羊的小青年,看见湖西北京体育馆的跳伞塔上,飘下降落伞。蓝天上,一朵花朵似的白云,一朵白云似的花朵,飘飘落地了。小青年小声说道:
“好看。”
老人一抬头,立刻精神振作起来,笑着跟姑娘说:
“把这画上吧。”
姑娘没有回答,一早晨,她还没有说过一个字呢。
老人的兴头不小,又指着远一点的天坛祈年殿,那翠蓝的琉璃瓦,仿佛镶嵌在天蓝的空中,说:
“把那也画上。”
姑娘不出声,比了比手势。大家暗吃一惊,莫非哑了吗?老人仔细打量姑娘,只见圆滚滚的辫子,可头盘了一圈,好像素净的花环。她的眉目神情,静悄悄的。老人琢磨道:
“你母亲是唱鼓书的吧?”
姑娘点点头,老人不作声,转过身去望湖水。可是大家望着老人呢,老人忍不住,说:
“她妈好嗓子,厚重,沙甜,这种嗓音,有人叫做云遮月。有回,解放前二年吧?得罪了一个什么霸天,那霸天让她喝杯水,这姑娘当做什么好东西,喝了下去了,嗓子就……”
姑娘紧皱眉头。老人赶紧收住,笑道:
“闲话闲话,也不知究竟。”
两个钓鱼的,也笑着走过来。站在姑娘背后,连声夸那浓浓淡淡全是绿色的画,说是有家传的艺术才能。老人又忍不住,叹道:
“解放,解放,把人从臭水坑里、烂泥坑里、火坑里、坟坑里解放出来了。姑娘,要不是解放,你、我,都是毁定了的。各位,我是个老人,血气不足了。我心里只有感谢,感谢。每天每日,耳闻目见,感谢不完的感谢。”
放羊的小青年,这时才看见羊群走远了。只能在一片绿草中间,看到点点白脊梁。就搂起胡琴追过去,一路咿咿哑哑,拉起不知什么调子。湖上,荡过来一只小船,船上满载的,也是绿草。一个大汉子,把草大把大把地撒在湖上,喂鱼。他听着琴,放声唱起一支歌。这歌没有一个字,只有仿佛滚烫的声音。湖边的人听来,却觉得把心里的千言万语,都给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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