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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卷 第04章 要是旁人也像天禄那样上一回杀场,总得病上个把月,白了胡须头发,呆呆傻傻一两年;他倒好,没事儿人一样!在小师弟面前,还是那个滑稽百出、谈笑风生的二师兄。听说天寿来镇江这么些日子,三山竟一处也没去过,大为惊叹,说什么也要陪师弟一游。天寿为了让吃尽辛苦的二师兄高兴,就答应了。他们说好,先去离城最近也最有名气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楼,面对大江滔滔横流天际,远望金、焦二山雄峙两厢,天禄天寿兄弟顿觉一片辽阔开朗,阴霾半日的心情为之一振,天禄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谓‘荡胸生层云’!” 北固山脚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许水雾之气在慢慢上升,从多景楼上看去,如轻纱在微风中舒缓地飘浮翻卷,衬着绿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红墙,仿佛瑶台仙境一般。天寿立刻反驳说: “这里景致哪能用望岳诗句比方!最现成莫过辛稼轩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图画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咫尺间,耳边回响着那深深印在心头的柔和又明亮的声音,对于几天前还身陷囹圄、险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禄而言,真不啻极乐世界了。他只觉心醉神迷,恨不能闭目享受,恨不能时光停顿,让这一刻无限地延续下去…… 但天寿只读了半阕,就不做声了。见他黑眉微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着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天禄便笑问道: “怎么不往下读?忘词儿啦?还得我来给你提提不是!‘年少万兜鍪……’想起来了吗?‘坐断东南战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寿瞪他一眼,足让他心头甜蜜地悸动了好一阵子,只听天寿接过去一口气读完:“‘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谁忘词儿啦?我不过是想,要是现如今能出一个孙仲谋,能像当初赤壁大战大破曹兵八十三万人马一样,把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荡平,通通赶出中国去!那该有多好!咱们草头百姓少吃多少苦头不说,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楼梯一阵响,腰系围裙、肩上搭一条白抹布的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类,因为近来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态度格外殷勤,听着天寿的议论,临下楼还要翘起大拇指夸上两句:“这位爷说话,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们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这位爷的一点儿心思气概,何至于闹到眼下这般光景……” 目送伙计下了楼,天禄才看着师弟一笑:“才当了几天官亲呀,就这么样替朝廷着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寿眉毛一耸:“瞎说什么!你就不是中国人啦?” 天禄心头一痛,转脸去望着浩浩江水,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慢慢说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战,那是信着琦侯爷的理儿;到了广州,不由我不钦佩林大人,一腔忠义救国之志,不信不能扫除逆夷!只有这次入了将军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内情,才从根儿上灰了心!这些天我也细细说给你和英兰姐听了。你想想,这仗咱们能打得赢?别说是孙仲谋再世,就是诸葛孔明复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胜负在理,一时强弱在力。咱们占着理,百年千年之后他英夷也是个亏心。可眼下咱们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 沉默片刻,两人都坐回到茶桌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天寿放下茶盏,不服地说:“叫你这么说,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 “办法虽有,那臧师爷的法子,可不是千好万好,必胜无疑的吗?可朝廷肯用吗?……再打,也不过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罢了,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儿呢,就先让他一步,咱们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给英夷了?我的听泉居就没了?我爹的坟茔、我家的房子院子园子田地,就都归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寿激愤地嚷叫着,“朝廷养兵千日,临到用兵了,全都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还快!胆子比老鼠还小!就是你昨天说的,该给他们都塞一肚子壮胆丸才行!” 这几天,天禄一直在对英兰姐弟讲他进出将军大营的经历。 他是去山阴葛府访天寿,得到一家人避难京口的消息后才取道绍兴北上的。将军大营已退到绍兴,他在营中的熟人那里盘桓一日,所见所闻令他终生难忘。壮胆丸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件:有人在将军大营营门口粘了一张匿名帖,大书:医国先生,出售壮胆丸。下面并写四列注释,道:一治大将军拥兵不进;二治各督抚束手无策;三治各武员临阵退走;四治州县官弃城不守。嬉笑怒骂,另成文章,叫人听了十分解气。 看天寿气得脸都红了,天禄笑笑,说:“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罢了,就算有这壮胆丸,吃了果然壮胆,让大将军领兵突进、各督抚兵机百出、各武员猛冲猛打,州县官坚守围城,结果能怎么样?还不是驱羊群入虎口?上阵的兵丁乡勇,每人不过发给六块大洋,平日有什么恩义到他头上?又无训练,凭什么要上阵白白送命?打不过干吗不跑?……”天禄脑海里一时浮现出当初宁波兵败后绍兴大营的景象: 在册兵勇阵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乡勇溃败之后,阵亡者更难计数。他们有亲属在营者,千辛万苦拖带其尸归葬,更多的则抛弃战场,骨肉狼藉,无人过问。朱贵父子遗体是其部下残卒抬回绍兴大营的,又是这些部下集钱敛以棺木,并延请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荐其灵。于是各营效仿,都在演武场结坛,大作佛事,白昼诵经,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将,或祭其伙伴,整整十日,招魂之声与诵经木鱼罄鼓声相和相间,令人凄然泪下。最是北勇总头目杨泳,年过古稀,须发尽白,也在祭坛前哀哀痛哭,双目尽肿。他本是扬州名捕,得少林拳真传,年过七十犹能敌健夫数十,是臧师爷将他推荐给将军的,他又携高手弟子数十人来助战,很是英勇;但宁波一战,弟子们阵亡过半,他怎的不哭…… 天禄摇摇脑袋,努力摆脱这些景象的缠绕,故作旷达地笑着继续说: “这胆大胆小、有胆无胆,说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这一大劫,专要为难为难咱们中国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话,叫做在劫难逃!任是英雄好汉也躲不过逃不脱!朱贵父子何等忠心?杨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连林大人也算上,那样一个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办法吗?……” “你,你!”天寿气冲冲地打断师兄,怒目而视,说,“就经了个宁波败仗,怎么就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了?” 天禄一愣,刹那间脸涨得血红。 天寿话方出口便后悔了:二师兄虽说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诨、滑稽百出,没个正经,但从来见义勇为、打抱不平,其实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己一时激愤说出这等伤人的话,大是不该!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的了,不觉发窘,不敢再看天禄的面色。却听天禄呵呵地笑了,用文丑的白口连声说道: “说的是说的是,有血性的汉子理当战死疆场!不战死败了也该自杀才是,想我天禄,吃了败仗还要着脸活在世上,真真厚颜无耻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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