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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臧纡青连说不可:“轻易言退,何怯懦耶!况且前营张应云部、长溪岭文参赞部尚无消息,大营先退,岂不令他们进退失据吗?”

  杨熙恨恨地说:“张应云退得还不够吗?若不是他受陆心兰诳骗,军心何至于如此动摇!前营溃败,张应云罪不可绾!”

  阿彦达连忙将话题拉回来:“武官不宜言走,我辈俱是文官,即使退逃,也算不得怯懦!”

  臧纡青强压愤慨,极力冷静地说:“为今之计,宜进不宜退!一退则众心瓦解矣!若说新挫之后不利速战,则上虞一县,僻在山谷,进屯其地,亦可徐图再举。否则退逃二字,无论武官文官,均是难以洗刷之耻!”

  阿彦达怒道:“这是什么话!如今明摆着,逆夷船坚炮利,炮火凶猛有如妖术,攻宁波两路六队三千六百人马,竟被不足三百逆夷打得大败而归……”

  臧纡青也提高了声调:“这三千六百兵马有多少精兵劲卒?顶多千数而已!各省调来的精锐之师,都做了护卫!倒用乡勇上阵充数,那些乡勇既无训练又无编队,难道不是去送死?碰上逆夷炮火,又如何不败不逃?”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静下来,它说着了一处要害:各省征调来的精兵劲卒,上阵的不过三成,其余都做了在座的将军、参赞大臣、各小钦差及文武官员的护卫。臧纡青想必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出语伤众,又放缓了语气,说道:

  “将军,诸位大人,我意如旧,进屯上虞以后,仍须用伏勇散战之法,方能应付逆夷之船坚炮利:不合大队,惟用散攻;陆路伺敌出入,水路各乘风潮,见夷即杀,遇船即烧,重悬赏格,不限日期,随报随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使夷出没难防,步步疑忌惊惶,然后以大军进击,内应配合,内外交通而尽歼之!非如此不能避开逆夷所长,非如此不能成功!”

  “你又来了!”阿彦达讥诮地说,“只你这不限日期一条就行不通!朝廷催要胜绩,岂容数万大军旷日持久劳师糜饷?”

  “重悬赏格随报随给,还怕谎报战功的故事不够多吗?”立刻有人跟着说。

  杨熙更是口出大言:“最荒谬不过,就是你那招募沿海土匪盐枭渔蛋为南勇一条!尽皆无法无天之徒,岂肯为我所用?便一时招安又谁能保他日后不生异心?一旦反戈击我,后悔何及?”他竟然用这种口气指责将军的故友、幕府最重要的幕僚,令天禄很替臧师爷担心。

  “北勇也罢南勇也罢,无非为几个定钱口粮钱而来,多是见利忘义之辈,若贪图赏银丰厚如陆心兰红毛乡勇一般做了汉奸,岂不成心腹大患?……”天禄怎么也想不到,说出这话的竟是联璧。他贪污的不正是乡勇的定钱口粮钱?他不正是真正的见利忘义之辈?……

  纷争许久,终无定议,天禄从暗处看到端坐正中的将军已露出不耐烦,心中更为臧师爷捏了把汗。后来将军说,今日且议到这里,诸位不可心存芥蒂,姑俟明日再议。

  众人纷纷散出时,天禄悄悄跟在臧师爷身后,出了寺门,直到他离天花寺不远的住处。

  臧师爷看到天禄吓了一跳。天禄顾不得礼节,也来不及问候,张口就要说联璧、张应云、阿彦达之流的丑行。但臧师爷比他更急,逐一问起宁镇定三城和慈溪之战的详情,天禄只得一一回答,只是在臧师爷问起他为何独自回大营时,天禄才如愿以偿地把积在心中的愤懑之气痛快淋漓地往外倒。臧师爷听着,面色越来越严峻,越来越阴沉。

  外间的阵阵喧哗汹涌如潮,打断了天禄的慷慨陈词,臧师爷皱了眉头说:“不要去管它!那是新近雇来的四千役,因上官弹压过严,不时有小股人众哄散;阿彦达就谎称这哄闹声出自兵勇,以军心已乱为名劝将军退兵!你只管往下说。”

  天禄终于把心里的话掏了个干净,嘱咐臧师爷提防小人,善自珍重,随后就要告辞。臧师爷却叫他别走,说道:

  “大营中蛀虫何止联璧张应云?大大小小无处不有,最甚莫过于阿彦达这帮小钦差!如今老夫就豁出去了!明日再行议事,来它个敲山震虎,逼迫他们就范,决不能退逃!一退逃立即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收拾!将军一生功业名望必将毁于一旦,逆夷凶焰将无可遏止,则国家危矣!”

  天禄明白臧师爷要孤注一掷,以他天禄为证人,当众揭穿联璧张应云以钳制阿彦达等人,不由得担心寡不敌众,招来杀身大祸。臧师爷要他放心,说有将军在,多年好友,决不碍事。

  臧师爷果然为人光明磊落,经了这许多气恼愤慨,睡下以后仍是十分安稳平静,还轻轻打着鼾。小床上的天禄翻来覆去,半醒半睡,很累很辛苦。他总是听得耳边喧闹呼喊一阵接一阵,仿佛眼看着溃败的人群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波高过一波涌上来,再涌上来,踏着他的身体逃窜,一个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想躲,躲不开;想喊叫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翻滚……

  “天禄!天禄!”臧师爷连喊带推,把他从噩梦中拖出来,天色已明,他擦去满头满脖子的冷汗,赶紧起身,匆匆吃了早点,便随同臧师爷一起往天花寺中面见将军。

  臧师爷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宽宽的额头闪着亮光,黑眉微蹙,双唇微抿,使他的方脸膛显出一派刚毅和正气。他见天禄不住扭头看他,脸上满是振奋和敬慕,便微微一笑,双目炯炯精神百倍地说:

  “此番我臧纡青将以死谏之勇,争天朝体面,保将军一世英名!”

  然而,天花寺外竟一派宁静,最令臧师爷和天禄惊疑不定的是,一向戒备森严的寺门前,连一兵一卒都见不到!

  天禄心知有变,催促怔在那里的臧师爷赶快进寺看看。

  进得寺门,一派肃杀气象,大营已无踪影,军士兵勇一个也没有,只几个哭丧着脸的僧人,抱着长长的扫帚,清扫整理着满是弃物的房间、走廊和积雪尚存的道路。

  陆续又有两三个住在寺外的幕僚赶了来,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年长的僧人告诉他们:昨晚夜半时分,文参赞大臣率众自长溪岭退回,形状十分狼狈,全都丢盔卸甲,惊慌万分,文参赞甚至还光着脚哩!说是夷兵难敌,炮火凶猛,再不快退,跟脚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大营顿时慌作一团,僧人们都亲耳听到将军下令说:“退兵!快退兵!”不到半个时辰,文武官员轿马车船和所有兵勇就都退走得一干二净了,扔下这么一大堆弃物,出家人又用不上,得多少日子才能收拾清……

  臧师爷面孔涨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呆望着大佛殿角,好半天不出一声。大军退走,竟不通知他同行,弃之如敝屣!

  天禄见臧师爷脖筋和太阳穴都像有小锤子敲打似的噗噗乱跳,真怕老夫子气坏了,连忙小声喊道:“臧师爷,臧师爷……要不咱们去追赶大营?……”

  臧纡青猛一转身,大步出了寺门。

  一阵风过,吹响了佛殿殿角的梵铃。清脆悠扬的铃声,在这寒冷又阴暗的清晨显得那么凄凉,引得臧纡青停步回身又看了一眼,也就看到了仍跟在他身后的天禄,于是他说:

  “天禄,雇船,我们走!”

  “还是回大营吗?”

  “不!我决不再入他那幕府了!”臧纡青决绝地说罢,本想就此打住,但终于忍不住满腔悲愤,沉痛地一字一句低声说,犹如自语,“可叹哪……轰轰烈烈大反攻,呕心沥血四个月,多少财力物力,多少人心人命,顷刻间土崩瓦解,冰消雪化,付之东流!天命耶?人事耶?……罢罢罢!”他用力一甩头,沉默片刻,然后转向天禄,换了较为平静的语调,“你不是要去山阴的吗?我们一道雇船,先回绍兴吧!”

  天禄点头,却出声不得。臧纡青的低语使他只觉得心头某个角落正忽喇喇地垮下去,垮下去,变成一堆废墟,一片荒野,他真想伏地大哭一场。

  从阴沉沉的苍穹深处,吹下一阵刺骨寒风,漫天飘洒着似有若无的毛毛细雨,或许是雾霾?是雪霰?举目四望,天地茫茫,竟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是涌出的泪水,还是大地真的升起了浓浓的迷雾?……

  是大地升起的迷雾,还是心头重重叠叠、拨不开廓不清、冷如水寒如冰的雪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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