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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去年,永乐皇爷第五次亲征漠北,讨伐阿鲁台。阿鲁台始终避而不战,明朝大军无功而返。不料,永乐皇爷竟死在了回军途中。于是天下大丧,新即位的洪熙皇爷照例诏令大丧期内闭关停贡。曲先和安定两卫便无法进关用牲畜换取粮食和其他用品,多年的生活习惯打破了,很是不便。指望着元旦的赏赐,也因国家大丧而取消。这让羁縻卫所从上到下都大为不满。原以为大丧期过,一切恢复就好了。不想洪熙皇爷短命,即位才半年多就又病死,带来了第二个国家大丧。去年雨雪稀少,各处牧场草都长得不好,畜群大减,羁縻卫所的日子难过,危机迫在眉睫,几次向西宁将军府送上求援禀告,都如石沉大海。

  上个月,这四位诺颜达成一致:要干出点动静表示不满,引起上面的注意。哗变叛逃不可取,不如抢劫。但两卫所距关门太过遥远,如果抢劫不成,得不偿失。抢劫一般来往客商,影响小又见效慢。天从人愿,近日西宁将军府发来文书,有宦官乔来喜和邓诚,受朝廷命赴乌斯藏为使臣,要求沿路给以关照。这可不是送上门的最好猎物吗?多年来,朝廷和乌斯藏来往使臣携带的礼品价值都不可估量,值得一抢!这样的使团人数众多,又行走万里,就是自带的驼马牛羊和粮食等物,也数量惊人,足可解两卫目前之困。这些都没有分歧。问题是,在哪里下手?

  两卫的诺颜都提出种种理由,希望在对方卫所的客舍安置使臣,就地解决。其实都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事后容易洗清自己。双方都不说破,但谁都心里明白,表面上又争执不下。

  “算了,咱们都别争了,听脱脱不花的,脱脱不花说了算!”哈三之孙散哥俨然是祖父的代言人,因为哈三是受职最早、元老辈的安定卫指挥,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孙子也十分高傲,且大大咧咧。他也是大元宗室后裔,虽支脉较远,但他始终以此自豪于众人,也因此特别尊重大元直系后裔阿寨。

  阿寨今年二十六岁了,比小时候更加沉稳、平静,脸上总有一层和善的笑意,凡集众议事,他都很少说话,但只要发言,便切中要害。此刻他笑了笑,缓缓说道:“依我看,还是选在两卫之间的途中比较好。毕力术江的黄羊川,是他们必经之路,江水不深,两岸有山地,可以伏兵。”

  “好!好!就是黄羊川!”散哥和曲先卫指挥散即思几乎异口同声,表示赞成。另一个副指挥忽答孙也连连点头。

  大致算计了朝廷使团的行程,他们敲定,五天后,各率精骑到黄羊川会合,一致行动。这次,诺颜们没有如习惯的那样长夜痛饮直到天明,而是匆匆道别,赶紧回去各做准备。

  柴达木盆地形态复杂,既有沙漠戈壁滩,又有湿地和草原,还有很多可以当夏牧场的高山草甸。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盛夏,阿寨的部落就在一处高山草甸驻牧。今年牧草实在不好,已经移营两三次了,畜群依然吃不饱。阿寨骑在马上,遥遥观察这处草甸的草情,看样子又要移营了。

  阿寨回营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去母亲帐中问安。

  洪高娃的大帐当然不能像她身为大哈屯时候那么高大豪华,但黄金家族有权使用的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依然装饰着帐顶,那热烈的颜色,离得很远就能看见。和阿寨同岁的哈喇忽难已完全是一只老狗,毛秃齿脱,若不是父母和祖辈的优秀遗传,不可能活到今天。它静静卧在大帐门口,远看就像一堆肮脏的灰黑色皮毛。阿寨走到跟前,这堆皮毛动起来,费力地一跳,起身迎接主人,摇着已经稀疏的尾巴,亲热地朝阿寨身上扑。阿寨赶紧搂住它蹲下,任它用舌头舔自己的脸,任它满意地呜呜笑。

  进了大帐,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喝茶。天窗射下来的阳光把帐内照得十分明亮。他笑着叫道:“阿妈,我回来了!”

  洪高娃放下茶碗,伸手让着旁边的座位,笑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这个月不是你当值吗?”

  “哦,有点儿事情要办。”阿寨没有马上就起。

  “还没有回家见你媳妇吧?她刚从我这里回去,不大会儿。”

  二十五岁时,阿寨拗不过母亲和族人的意思,终于娶妻了。青海湖四周好几个部落都派来了媒人。阿寨自己挑挑拣拣,不是百里挑一,少说也是十里挑一了。三个月前新娘子嫁过来,人们才发现,她的相貌和神情,不知什么地方很像洪高娃。大家啧啧称奇,洪高娃自己格外高兴。不过新媳妇很腼腆,见人就脸红就低头微笑,又跟阿寨有点像。所以好多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就是有这缘分!

  媳妇是来问候,还是来探病?阿寨有些不安:“阿妈你哪里不舒服吗?”

  洪高娃笑道:“你不在家的日子,你媳妇天天来陪我,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看我像不舒服的样子吗?”

  “当然不像!”阿寨也笑了,“阿妈你总是这么年轻漂亮!就跟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一模一样,二十多年,一点儿没变。”

  “阿寨,你的甜言蜜语呀张口就来,也是二十多年一点儿没变!”洪高娃伸手点点儿子的鼻子尖,笑得很开心。

  阿寨进入正题:“阿妈,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早早就回家来了吗?今天安定卫的两位诺颜来曲先卫了……”然后仔细禀告了议事经过和最后的黄羊川埋伏计划。阿寨说完之后,洪高娃陷入了思索。这些年一直是这样,部落里和曲先卫的大小事务,阿寨都如实禀告阿妈,并一起商讨议论,听取阿妈指点后才行动,她是不称部落长的部落长,没有副指挥头衔的副指挥。母亲处理事务的气魄和胸襟,目光之精明,行事之果断,不减当年,让阿寨从心底里佩服。

  洪高娃低头沉思片刻,抬头说:“此计可行。抢来的物品,两卫平分,粮食和牛羊驼马,要尽快分发给部落各浩特,这一年缺粮太久了……不过,尽量少杀人。朝廷使臣绝不可杀。闹成抢掠大事,能促使朝廷开关发赏赐;要是杀了使臣,可就得准备朝廷发大军来征剿啦!”

  “是,阿妈说得对,儿子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阿寨向母亲告辞,他还要找到多克新西拉,安排黄羊川埋伏事宜,便顺道先到多克新西拉家。出帐的时候阿寨还在想,回去和新婚妻子商议,在自己离开大营的这些天里,做媳妇的干脆搬到婆婆帐中,也好日夜陪伴,为老阿妈宽心,给老阿妈消愁解闷儿。

  多克新西拉父子都在,见部落长到来,恭敬行礼。塔娜也领着多克新西拉这几年新娶的两个女人,还有使女们忙前忙后地给他们上奶茶和点心。大家坐定,阿寨稍一示意,多克新西拉立刻将其他人遣出,只留下儿子苏和。塔娜一如既往照看他们吃喝。阿寨把黄羊川埋伏的事情安排了一番,抽调哪些兵马算计得很仔细,命多克新西拉父子这两天将人马集合、操练,后天一早便出发去黄羊川。

  父子俩都很兴奋。苏和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在阿寨手下当了百夫长;多克新西拉多年跟随阿寨母子来到曲先卫,既是大营的总管,又是阿寨的主要军师。这些日子,他正为曲先卫陷入危机而发愁,这次袭击,还真是解困救急的好法子。苏和更是摩拳擦掌,说:“让我打头阵吧,好不好?我把我的人马全拉出来,一个也不少!”

  “你倒比我还急!两个卫的人马呢,到了黄羊川再分派!”阿寨笑着说。

  半个月后,他凯旋了,夺取了朝廷颁赏给乌斯藏的大量丝绸、缎匹、茶叶、药材、金银币和珠玉饰物,一大群驼马牛羊,还有他们急需的好多车粮食,也有他们不知如何处置的佛经佛画。回营的路上,大家都兴高采烈,阿寨却闷闷不乐,担心无法向阿妈交代。阿妈千叮咛万嘱咐,只抢东西不伤人,但他这个曲先卫副指挥使管不了安定卫的人马,他们杀得性起,不但使臣乔来喜、邓诚被杀,所有手持兵器的人都死在他们刀下,只留了两个活口,叫他们回西宁报告。

  但有更大的意外在等着阿寨。回到大营,刚刚在营门口下马,照规矩应当欢颜相迎的新媳妇,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哽咽着说:“阿妈,她,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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