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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然而萨仁母子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为了避免不可收拾的内外混乱,他接受了萨仁太后的敦促,实施了一次计划严密周详的突袭,结果是守宫大将苏布乎新添的家奴中增加了一对母子。他正要找个借口见一见沦为家奴的旧日梦中情人,无意间从守宫大将口中得知:新来的女奴肚子大了,不久就会给他家添一个小奴子。他顿时兴味索然,不再多问。他的那点失意,很快也就淹没在萨仁太后柔情蜜意的深潭之中了。

  这是他这一生最深的迷恋。但迷恋中的巴图拉并不迷乱,也不昏聩。萨仁用哀怜的双眸、如雨的泪珠、柔美的香唇和温香软玉般的胴体,向他表达了最不温柔的哀求:杀掉脱脱不花母子!他没有答应,反向萨仁太后陈说利害:从大处说,脱脱不花母子是向明朝讨来的,讨来又杀掉,会激起事端,招来明朝大军讨伐,答里巴汗位难保;从家事说,萨木儿公主一直惦念着洪高娃,万一泄漏真情,定会闹得鸡犬不宁;再说,如今那母子俩已沦为奴隶,严加看管,饱受摧折,志气性情尽消,对答里巴汗没有了任何威胁,怕什么呢?

  无论对谁,巴图拉都不会全说真话,何况他还有更深的谋算:把脱脱不花当做手中的备份,答里巴如果不听话,他便用脱脱不花取而代之。那时候,将是他把脱脱不花母子从泥淖中拔救入云天,有拥立大功,不怕他母子不百依百顺。

  昨天,使臣送来明朝敕谕,对巴图拉讨要脱脱不花王子,一年多都不作回应,这次也是在说过别的事情以后顺便讲起,说传国玉玺既然是你得到,就归你自家收管好了;脱脱不花王子已经归降我大明,自然不能失信于降众再交还给你云云。

  这真奇怪了!难道脱脱不花母子被劫,明朝至今不知?或者明明知道,却认定他母子是自己背明叛逃,朝廷怕伤颜面而极力隐瞒?

  这道敕谕让巴图拉有忧有喜。忧的是,想用传国玉玺为饵,挑动明朝去收拾阿鲁台的希望破灭了;喜的是,他着手处置洪高娃母子没有了后顾之忧。正好从守宫大将那里得知,新来的奴妇果然生子,已经满月。他便起意要亲眼看看十多年前美若天仙的洪高娃哈屯,借口是查看大汗斡尔朵的领地。知道内情,又是大汗斡尔朵女主人的萨仁太后,凭着女人的直觉执意要与他同行。

  新煮好的奶茶喷溢着奶香,那母子俩受命先尝,侍从侍女也尝过以后才用随身带的银碗盛满了进献给太后和王爷。当着萨仁,巴图拉没有明目张胆地打量土灶边跪着的母子俩,但他狼一样锐利的目光,只需飞快一瞥,已经看清了他想要看到的一切。匍匐在那里的仿佛是一堆破旧褴褛的衣物,衣物里的人就瘫软在这堆破烂之中,无形无状,只浮现出一张碗口大的脸,上面布满污秽的褐色斑块,以至于难以分辨五官。这就是当年给三位大汗带来杀身之祸的绝色美女?时光和造化太能害人了!巴图拉心头那点企望之火,迅速熄灭。

  “王爷,你看见了什么,让你沉思默想?”萨仁温柔的声音飘在巴图拉耳边,像低低的琴弦在拨动,他们正骑马下坡走向河边。

  “一个穷途末路的女人,天堂到地狱不过十年。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

  不用指名道姓,他俩全懂。

  “留着她?”

  “没有危险,何必流血?……你说呢?”

  “我看到的是一只受了致命伤的母豹子。”

  “既是致命伤,就等她自己断气好啦!”

  “可致命伤也不是一定不能痊愈。”萨仁的声音更曼妙,更像歌吟,“我还看到了一个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的孩子。”

  “哦?……”巴图拉口里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这样回应。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那个孩子不但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神情举止间更有一种大气,一种穷困卑贱苦难都不能摧折的高贵和从容。刚才,他小小的身体也跪在他母亲身边,但像男人那样单腿跪着,虽然按规矩低了头,腰板却是直的,胸膛也是挺的,自有一种凛不可犯的尊严。这很可怕。犟得像牛一样的脱欢竟也被他吸引了。看他不过十二三岁,但那种大胆沉着,那种心有主张,早就超越了他的年龄。他想必已然知道自己的高贵血统,却在艰难屈辱中顽强生存。这样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他手中百依百顺的傀儡吗?萨仁想除掉他是为了她的儿子答里巴,而他,不也会是脱欢未来的劲敌吗?

  巴图拉心动了,在想:朱棣若是遇到这事,会怎么办?……

  巴图拉召来乌尔格,问脱欢在哪儿,乌尔格说王子已经找回他的马回家去了。巴图拉的心怦然一跳,那夜萨木儿魔女般火红的眼睛倏然闪过,夫妻俩至今僵着,那个家他还回不去。他沉着脸吩咐:“去追上脱欢,对他说,今天他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事情,回家去不许告诉别人!谁都不许!泄漏一句,我就打断他的腿!”

  乌尔格虽然诧异,但不敢违拗,连忙打马飞跑着追去了。

  萨仁听了微微一笑,很温柔很娇媚又不失优雅地轻轻瞟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流淌的热泉。巴图拉不由得轻叹一声,顷刻间,胸膛里又热烘烘的了。

  十四

  “阿妈!阿妈!”阿寨见母亲呆坐在地,好半天不动,叫了两声也不回答,便走近轻摇她的肩膀,“阿妈,你怎么啦?”

  回过头来的阿妈把阿寨吓了一跳:失色的嘴唇在颤抖,失神的目光在不安地游移,苍白的面色让片片褐斑愈加鲜明丑陋。她像是看着儿子却又没有看见,在透过阿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儿子心中,阿妈永远都不柔弱,多难的境遇她都有应付的办法。从没见过她这样魂不守舍,阿寨一时不知所措。幸而此刻帐中又响起了哭声,他连忙说:

  “阿妈,小弟饿了,快去喂他吧!”

  洪高娃一激灵,赶紧起身,娘儿俩一同回了帐房。小婴儿正蹬着小腿儿划着小拳头放声大哭,当妈的心疼不已,抱起孩子解怀喂奶。一含上奶头,哭声立刻停止,小家伙一双小手捧着妈妈的乳房,那是瘦弱单薄的母亲身上唯一还显丰满之处。他贪婪地吸吮着,咽得咕噜咕噜响,两只小脚丫快乐地踢打。阿寨笑道:“阿妈,我小时候也这么吃奶?就这样,对吗?”他把拇指放在嘴里,模仿小弟那样嘬吮起来。

  心头一个热浪打过去,洪高娃鼻子发酸,泪水陡然涌满了眼眶。她伸手揽过阿寨,把两个儿子一齐紧紧搂住,说:“都一样,都一样,都是我的亲骨肉!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忍住了不落泪,却忍不住喉头的哽咽。她明白,真的是死到临头了!

  她认出了他,那个可怕的巴图拉。他是冲她来的。他的突然出现,特别是装作不认识她、没看到她的神情,让她把这一年多母子的遭遇同他联系了起来,顿时眼前亮过一道闪电,耳边响过一声闷雷,许多凌乱的往事,如断了线的珠链突然间串接上了,许多疑问一下子有了答案。

  她立刻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母子能活到今天真是奇迹!她怎能不心慌意乱、神思昏懵!

  她想到了一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时,他们已经在满目荒凉的漫漫黄沙中行走了两个月。越来越多的骆驼草和小红柳,都预示着他们就要走近绿色的山丘草原了。大家都很高兴。沙漠之旅实在是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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