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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大喇嘛刚才赠我两句话,一要爱民二要公正。我想在哈拉湖边多待些日子。天气越暖和,翻越阿尔泰山越安全。”

  萨木儿仰着脑袋看了丈夫好半天,后来浓密的长睫毛忽闪了几下,冷不防地一口气问出一串儿问题:“你还想不想到哈密与我父汗会合?你还想不想灭掉克勒古特部的乌格齐?你还想不想做瓦剌王?”

  公主在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个孩子,但是,事关切身的权位成败,她的反应却比一般人机敏和快捷得多。这让巴图拉很是惊异——她的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反倒令他不知如何回答:是说真心话,还是简单地敷衍了事?

  巴图拉是个心思十分细密的人,看人看事有超过常人的冷静和透彻,从小就不爱笑不爱恼,喜怒不形于色,曾让他周围的亲友称奇。在汗王杀弟娶弟媳和洪高娃借汗王之手杀他父亲的事变中,是非恩仇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汗王招他为额驸的用心,他也比谁都明白。他不是不想成为瓦剌王,只是深知瓦剌各部中,他父子所领的扎哈明安部只是一个中等偏弱的部落,根本无法与乌格齐的克勒古特部相抗衡,所以他们父子才离开部落到和林,在汗庭当差做官,拿大汗做靠山。如今成了皇亲国戚,门第高贵了,实力并没有根本的增强,就算有汗王封他为瓦剌王的旨意,瓦剌各部不领旨也是枉然。所以他并不急于取代乌格齐,也不想与汗王联手杀掉乌格齐而在瓦剌各部中落个背主负义、仗势欺人的骂名。

  于是,巴图拉温和地、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萨木儿,静静地回答说:“是。我已经遣信使去禀告大汗,我不想去哈密了。乌格齐待我们父子不薄,我不想杀他。瓦剌王我也做不了,力量不够。”

  萨木儿尖声说:“我父汗亲口封的,还不行?”

  巴图拉不再开口,只看定萨木儿,凝重地摇头。

  萨木儿一把揪住巴图拉胸襟,脸对脸,恨恨地低声吼道:“好哇!你这个人!也不想想,去攻打乌格齐舅舅,还不是全都为了你?!你反倒向着乌格齐!你怎么对得起我父汗的恩情!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巴图拉把那双紧张得痉挛的小手包在自己宽厚阔大的男人手中,用更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大喇嘛说做人要公正。把心放公正了,乌格齐的话说错了吗?你父汗我父亲,有错没错?……”

  萨木儿的手慢慢松开了,既而,她咬着细细的贝壳般白亮的小牙齿,捏起两只小拳头,在巴图拉的胸口一阵乱擂,赌气道:“不许你说!不许你说!……”边说边擂,边擂边说,巴图拉只管静静地受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头埋进丈夫宽阔的胸膛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觉得丈夫有力的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心里又甜又酸又苦,眼泪流得更凶了……

  太阳偏西,湖水变成蓝绿色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马又驰骋在绿草如茵的湖岸了。回望里乌毗寺的白塔,竟然缭绕着轻云薄雾,如同仙山。萨木儿对巴图拉说:“那位大喇嘛,想必也是一位呼毕勒罕。我说施给寺里三百两银子,他依然沉静如水,丝毫不显惊喜意外,可见定力深厚。这样荒僻的小寺院,一次施给这么多银子,怕是没有过吧?你说呢?”

  巴图拉看了妻子一眼,没有接话头。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施给这么多?”

  巴图拉还是不做声,只伸手替她拂掉肩上的草叶。

  “我要请他为我多做祈祷,消灾免祸。他替我看相占卜的时候,说我近日会遭遇丧亲之痛,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额吉一直有病,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吉人自有天相。”巴图拉终于开口,“大哈屯善良慈祥,会有好报的。大喇嘛还说什么了?”

  “我为什么信他?他一上来就说我出身高贵,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是国君的女儿,一下子就算到了我的公主身份!”

  巴图拉心想:草原上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大汗招额驸、公主出嫁更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大喇嘛或从香客那里得知,或从萨木儿的神态气度中猜出并非难事。但他不愿败了妻子的兴致,只问:“还占了你的前程?”

  “是。说我一生只有一两年的灾厄,且灾厄有解,此外,都是大富大贵,非常人可比!”

  “怎么个大富大贵?”巴图拉嘴角微微一动,问。

  “他,他说我有大哈屯的命,晚年还能当太后……”萨木儿迟迟疑疑地说。

  巴图拉又不说话了。他的妻子能够成为大哈屯,那不就意味着他会成为大汗吗?有这可能吗?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想做任何表示。萨木儿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将来我若是大哈屯,谁是大汗呢?难道是你?……可你不是我们黄金家族的子孙呀!你怎么能够成为蒙古大汗呢?……”

  巴图拉头一扭,像没听到这话一样,说:“咱们让马跑起来,好吗?”

  鞭子一响,几匹骏马飞箭般地向前冲去。

  十三

  从他们回到领地,走进哈纳斯的那一刻起,萨木儿就处于极端兴奋的状态。她没有见过雪山,没有见过古木参天的黑松林和美丽的白桦林,没见过纯净碧绿清澈如镜的湖水竟然在静静地流动,静静地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和惊奇。每转过一道山梁换出一幅景致,都能引起她一阵欢呼。那天路过一片疏林,哈纳斯独有的野牡丹处处怒放,一朵朵有碗盏大,连成一片嫣红姹紫,她居然不顾从各处赶来迎接主人的扎哈明安部的大小首领在侧,径自跳下马鞍,扑上前去,采了满满一大抱。走回来时,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笑得像花一样灿烂,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尽管这有失一位公主和部落主母的尊严和身份,但众多赞美的目光还是带给巴图拉做丈夫的深深自豪。

  萨木儿依在丈夫肩头,神情恍惚迷醉,声音也如在梦中:“天下竟有这样的地方!……仙境,人间仙境!老天爷给了你多大的福分,让你生在哈纳斯?天哪,你的家乡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巴图拉的语气也带有少见的温柔和沉醉:“这只是碧绿的春天,还有墨绿的夏天、金色的秋天和银色的冬天在后面呢!……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把哈纳斯献给你,只有你才配!你是哈纳斯的女主人,你是哈纳斯的女王,你是哈纳斯的女神!……”

  自从认识巴图拉,从没有想到他口中能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萨木儿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又是心醉,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发出很响很长的一声,以至巴图拉的脸上被嘬吮出一个圆圆的红印。萨木儿随即拍着手哈哈地笑起来,巴图拉的狼狈样子让她分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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