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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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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刘高兴使我萌生了写作的欲望。我想,刘高兴和他那个拾破烂的群体,对于我和更多的人来说,是别一样的生活,别一样的人生,在所有的大都市里,我们看多了动辄一个庆典几千万,一个晚会几百万,到处张扬着盛世的繁荣和豪华,或许从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里能触摸出这个年代城市的不轻易能触摸到的脉搏吧。当这种欲望愈来愈强烈,告知给我的一位朋友,朋友却不以为然:历史从来是精英创造的,过去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现在是管理层的实业界的金融行的时尚群的叱咤风云人物,这样的题材才可能写出主流的作品,才可能写出大的作品。朋友的话是没有错,但我有我的实际情况,以我生存环境和我学识才情的局限,写那样的题材别人会比我写得更好,我还是写我能写的我也觉得我应该写的东西吧。我在这几年来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在据说每年全国出版千部长篇小说的情况下,在我又是已经五十多岁的所谓老作家了,我现在要写到底该去写什么,我的写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掂量过我自己,我可能不是射日的后羿,不是舞干戚的刑天,但我也绝不是为了迎合和消费去舞笔弄墨。我这也不是在标榜我多少清高和多大野心,我也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而在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我要写刘高兴和刘高兴一样的乡下进城群体,他们是如何走进城市的,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感受认知城市,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这个时代又赋予他们如何的命运感,能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我觉得我就满足了。 在一次会上,有个记者反复地在追问我:你下一部作品写什么呢,下一部作品写什么呢?我不耐烦了,说了我的计划,不想这位记者就在报上发了消息,闹得到处的报纸转载,都知道我要写进城农民工的作品了。而这时,一个陌生人,可能是读者吧,他寄给了我一信,信里什么也没说,只是两个纸条,一条写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一条写着:“每有制述多用新事,并以文采妙绝当时。”这些话都是古人的话,而陌生人这个时候将此话抄寄给我,我知道这是提醒,这是建议,这是鼓励和期望。这就让我感动,也很紧张,有了压力。原本动笔写便觉得我仅仅了解刘高兴而并不了解拾破烂的整个群体,纯是萝卜难以做出一桌菜的,我得稳住,我得先到那些拾破烂的群体中去。 于是,我开始了广泛了解拾破烂群体的工作,这项工作我请了文友孙见喜先生给予帮忙,因为以前听他说过,他的老家村里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西安拾破烂。老孙也是商州人,好冲动,又极热心,他立即联系在西安拾破烂的一个亲戚,并实话实说是我想去他们租住处看看。这位亲戚第一个反应是:贾平凹?是那个写书的吗?老孙说:你还知道贾平凹呀,是他,他想去看看你们。这位亲戚沉默了,说:他来看我们?像看耍猴一样看我们?!老孙说:不,他不是那样。这位亲戚说:要是作为乡里乡亲的,他啥时来谝都行,要是皇帝他妈拾麦图个好玩,那就让他不要来了。 老孙把这话转达给我,我想起了以前摄影界曾引起了一场争论的一件作品。那个作品是一个骑自行车人在马路上摔倒的瞬间,画面极其生动,艺术性非常的高,但这个作者是为了拍这张照片,特意在马路上挖了一个洞而隐身于旁拍摄的。我告诉老孙:咱们虽然是为了更丰富写作素材去了解他们的,但去了就不要再想着要写他们,也不要表现出在可怜他们同情他们甚至要拯救他们的意思,咱们完全是串门。我们就去了,没有带笔记本,没有带录音机,也没有带照相机,而是所有口袋里都装了纸烟。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按照老孙亲戚提供的地址寻去,没想在西安南郊城乡接合部的村子是那么多,这个村子和那个村子又没特别的标志,我们竟进入了另一个村子,这村子又有几十条巷道,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寻出个眉目。去问路灯下那个蹴着吃纸烟的人:这村里有没有个叫×××的租住户?那人说:满天都是星星,你问哪个?我又问:住没住拾破烂的?那人说:前边那条巷里都是拾破烂的!我们走进去,果然巷道里有许多架子车,有妇女在那里分类着破烂,而两个男的端了碗在门口灯下吃饭,包谷糁稀饭里煮着土豆,土豆没有切,吃的时候眼睁得老大。我们问知道不知道个×××的,只摇头,不说话。钻进一个院子,四边的房像个炮楼,几十户人家门上都吊个门帘,看着如中药店的药屉,老孙放声喊:×××!有人揭了门帘出来倒水,说屋里有个病人哩,你不要喊。老孙说:我找×××。那人说:这里没个×××。 我们到底没有寻到×××。但是,也就在那一夜,我们以找乡党为名,钻进了十多个院子,接触了十五六个拾破烂的人,看了他们住的怎样,吃的什么,大致询问了他们各自的进城的原因、时间和收入状况。他们大多目光警惕,言语短缺,你让他多说些,他说这有啥说的或说我不会说,哧啦一笑就躲开了。他们中没个刘高兴,这让我遗憾。还好,最巷头的那个院子里一个瘸子健谈,他接过了我给他的一包纸烟,拆开了就天女散花一样分别给站在各个门口的人扔去一根,扔去的纸烟没有一根不被在空中接住,然后就围过来说:吓,贵纸烟么!瘸子说他是老破烂,来西安十年了,院子里的人都是他先后从村里带出来的,就像当年闹革命,一个当红军了,就拉了一帮人当了红军,现在他们村就叫破烂村。老孙说我们老家村里有个老者,儿子孙子里七个人当兵,人叫老者是兵种,那你是破烂种了!没想一句笑话,站在另一个门口的妇女却说:他算什么破烂种,连个老婆还没有哩!说得瘸子顿时尴尬,领我们到他的住屋,一边拍打着床沿上的土让我们坐,一边说:我又不是没有过老婆,我是有过三个老婆哩,合不来,都是不到一年我就撵走了。那是肮脏不堪的十平方米的小屋,没有窗户,味道难闻。老孙翻人家的被褥,揭人家的锅盖,又把人家晾在床头木板上的几块干馍掰开来说霉成这样了还能吃呀,再就是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杂志,老孙说:还看杂志?他说:看么。老孙说:知道不知道有个作家……我忙制止了老孙,把杂志拿过来,杂志上却有一半张页粘在一起揭不开。问怎么粘成这样,他一时脸面通红,支支吾吾说睡下胡思乱想哩就动了手,又嫌弄脏了褥子,就……把杂志夺过去又塞进枕头下。我没有反感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取笑他。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说白殿睿,不是建设的建,是宫殿的殿。名字起得很文雅。 我记住了白殿睿,过后又去找过他几次,他已经是拾破烂中的老油条了,我拿给他一条纸烟,他要把他拾来放在床头的一扇铝窗送我,我没接受。他问我是干啥的,是不是记者,是记者了给他拍个大照片,登到报上多好。但再次去我拿了照相机,他却病了,拉肚子拉得爬在床上不得起来,拒绝了我给他照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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