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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先前他来过西安,曾费尽周折寻到了我家,但我去外地开会,回来听孩子讲有一个自称是我同学的人来了,来了一身的土,倒茶不喝,要到水龙头接喝生水,在地板上吐痰,吐了痰,又用脚蹭,说了一堆他们听不明白的话,后来就起身走了。我听了,觉得肯定是刘书祯,就埋怨孩子慢待了他。家乡生活苦焦,苦焦人心事多,最受不了的是城里的亲朋好友慢待,如果你待他们好,他们便四处给你扬名,你是个科长也会说你就是局长,坐小车,住洋房,读砖头厚的书,即便吃豆面糊糊里边也放着人参燕窝。他们还会竭力保护你的老屋,院子里的梨不会少一颗,清明节去上坟,也要在你家的祖坟上培几锨土。如果你慢待了他,他们就永远记仇,你就是在外把事情干得惊天动地,那是你的事,与他们无关,来了人问起你,他们说:噢,他那人呀,该怎么说呢,不说了吧。你回去了,他们避而远之,避不及的,最多说一句你回来了,脚不停就走了。你在老家过什么红白事,摆上酒桌他们不来,来了就提个水桶,吃一碗往水桶里倒半碗,把一桶剩菜剩饭提回去喂猪。我们邻村就有一个在县上当局长的,慢待了老家人,他坐着小车进村,村道里有人铺了席晒包谷,就是不肯收席让小车过去,而后来小车轮子碾着了包谷,拦住车须要数着被碾碎的包谷,一颗赔一元钱,不赔不行。所以,我告诉孩子,以后不管我在家不在家,凡是老家来了人,一定要笑脸相迎,酒饭招待,不要让他们进门换鞋,不要给人家纸烟了又把烟灰缸放在旁边,他们说话要看着他们,认真倾听,乡里人有乡里人的不文明,他们却有城里人没有的幽默和智慧。

  我只说孩子慢待了刘书祯,刘书祯再也不会来城里找我了,但他这一次又来了,而且他成了刘高兴。

  他这次进城投奔的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多年前就来到西安打工,在一家煤店里送煤。他的儿子没有继承他和他父亲的乐观幽默,总是沉默寡言,又总是愤愤不平,初中毕业后一直谋着要出外打工,他就让儿子去打工了。他说:父子是冤家,让狗日的去吧,饿不死就算成功了!可当儿子春节回来过年时,儿子却穿了件西服,每次打扑克小赌,输掉一元钱了就从怀里掏出一指厚一沓百元钱来取出一元,然后把那沓钱装进怀里,再输一元钱了,又掏出那沓钱再取出一元。但儿子没有把钱交给他。他说:我这个人民咋就没有个人民币?!也就出来打工了。他已经五十三岁了,一张嘴仍然是年轻的,腰和腿却不行了,跑不快,干活就蔫。他在儿子的煤店里干了一个月,他说和儿子住在那个塑料板搭成的棚子里,垫得他夜夜在地上泼了水,铺上张竹席睡,这些他都不在乎,恼气的是儿子和他想法不一样。他是有了钱就攒,儿子有了钱就花,他要儿子把钱交给他了他在老家给儿子盖新房,儿子就是不给。父子俩矛盾了,大吵了一顿,他一气出来单独干,单独干只能拾破烂,他就拾起破烂了。

  拾破烂?我可是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行业,甚至作想也没有作想过。事后琢磨,虽然我在西安三十多年了,每天都看见城里有拉着架子车或骑着三轮车拾破烂的人,也曾招呼着拾破烂人来家收过旧书刊报纸,但我怎么就没有在脑子里想过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来拾破烂,拾破烂能顾住吃喝吗,白天转街晚上又睡在哪儿呢?城市人,也包括我和我的家人得意我们的卫生间是修饰得多么豪华漂亮,豪华漂亮地修饰卫生间认为是先进的时尚的文明的,可城市如人一样,吃喝进多少就得屙尿出多少,可我们对于这个城市的有关排泄清理的职业行当为什么从来视而不见,见而不理,麻木不仁呢?这就像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着,却从不觉得自己在呼吸一样吗?我也时常在鼓呼着要有感恩的意识,可平日里感动我们的往往是那类雷锋式的好人好事,怎么就忘记了天上的太阳,地上的清水?!

  那天,我们谈论就尽是有关拾破烂的事,而且,他的拾破烂的经历似乎成了他考察了解西安和来西安打工者过程,他见我惊讶的神色越发得意洋洋,盘脚搭手坐在沙发上一边口水淋漓地吸纸烟一边慢条斯理地排说。他让我知道了在这个城市打工的哪儿人都有,但因各地的情况又不相同:关中的东府和西府,经济条件相对还好,人也经见得多,他们多是在经济开发区的一些大公司打工。陕北的来人体格高大,又善于抱团,更多的是聚集在一些包工头手下,去盖楼,去筑路,或在宾馆和住宅区里做保安。陕南的三个区域,汉中、安康人貌如南方人,性情又乖巧,基本上都是在一些服务行业做事,如在店铺里卖货,如在饭馆、茶楼、洗脚屋里当服务生。而商州呢,商州是最贫困也最闭塞的地方,既不是产粮区也没有石油煤炭天然气资源,历来当地挣钱的门道就是开一个小饭店,偏又普遍地喜文好艺,尤其注重孩子上学,上学的目的就是早早逃离这山地。比如我们县,三十万人口,年财政收入两千多万,而供大学生上学,每年几乎从民间都要付出一亿元。每年一亿,每年一亿,老百姓就是一捆子谷秆,被榨着被拧着被挤着,水分一滴滴没有了,只剩下了一把糠渣。这些学生大学毕业后却极少再回原籍,他们就在城里的一些单位、公司做临时工,不停地跳槽,不停地印制名片。可怜的商州山区水土流失了,仅有的钱被学生带走了,有了知识的精英人才也走了,中国出现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口迁徙,迁徙地就是城市,城市这张大口,将一碗菜汤上的油珠珠都吸了。刘高兴说:新衣服都穿上走了,家里扔下的是破棉袄!商州的经济凋敝不堪,剩下的人也还得出走呀,西安在他们的心中是花花世界,是福地,是金山银海,可出走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三没城里有权有势的人来承携,他们只有干最苦最累最脏也最容易干到的活,就是送煤拾破烂。但凡一个人干了什么,干得还可以,必是一个撺掇一个,先是本家亲戚一伙,再是同村同乡一帮,就都相继出来了,逐渐也形成以商州人为主的送煤群体和拾破烂群体。

  自从刘高兴这一次来到了我家,我们的往来就频繁了,每到下雨天,下雨天他就空闲了,他说那是他们的节日,要么到我家来,要么叫我去他租住处。从他的口里,我也才知道我们贾姓族里其实有很多晚辈都在城里打工,但他们从来没有和我联系过,或许是我当年不回去和他们隔远了,或许他们都混得不好,觉得羞愧不愿见到我。我也曾想,即使他们来找我,我虽有文名但无官无权无钱的又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呢?刘高兴之所以来找我,他不想求我什么,他也知道我的处境和性情,又因为年龄相近,他需要说话,我需要倾听,所以我们就亲近了。当我有什么大的活动,比如给母亲祝寿,为女儿举办婚礼,我当然得通知他。他的衣着和容貌明显地和所有宾客不一样,就像苹果筐里突然有了一个土豆。但这个土豆是欢乐的,他的大嗓门和类似于周星驰式的笑使大家不习惯,可得知他的身份后惊奇着他的坦然和幽默,又兴致勃勃地与他交谈。他就会说许多乡下的和在城里拾破烂中的奇闻轶事,他说得绘声绘色,等大家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却一脸严肃了,说一句很雅的古句,爱读奇书初不记,饱闻怪事总无惊。于是那些教授却感慨了,说:刘高兴,你形象思维好啊,比老贾还好!他说:我在学校的功课是比平凹好,可一样是瓷砖,命运把他那块瓷砖贴在了灶台上,我这块瓷砖贴在了厕所么!然后又是嘎嘎大笑,擦了一下鼻涕,说:我是闰土!我赶紧制止他,说你胡比喻,我可不敢是鲁迅,他说:你是不是鲁迅我不管,但我就是闰土!

  他不是闰土,他是现在的刘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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