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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杏开从睡屋出来,她并没有拿烟,靠在灵桌那儿又嘤嘤地哭。霸槽问:人是几时老了的?杏开说:两天了。霸槽说:也不告诉我。杏开说:你在村里?霸槽说:唉,我回村了他却走了。后事都准备停当了?杏开说:差不多了吧。灵堂上的两根蜡烛突然扑闪着,三婶用手去护,烛蕊还在扑闪,三婶喊:把院门关上,有风哩,把院门关上!院子里的田芽说:没风呀!但蜡烛还是灭了。上房里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在说:火柴呢,火柴呢?可能是他在柜盖上摸火柴,脚下撞倒了小板凳,哐啷哐啷响。三婶就把霸槽拉出上房说话了,杏开说:火柴在墙上灯窝子里。别人还是摸不着,喊:狗尿苔!火呢,火呢?!狗尿苔从怀里掏出火柴就往上房去,蜡烛重新亮了,杏开又扑在满盆的灵床上放声哭起来。

  霸槽在院子里和大家说话,大家都在忙着,话就说得有一句没一句,他也是插不上手,问老顺明日几时出殡,老顺说老规矩么,太阳端的时候就得人土。霸槽又问抬掮的绳索杠子和抬掮人都安排好啦?老顺说:龙头杠村里有,两个抬杠和四个吊杠都备齐了,绳索有了三条,再找一条就全妥了。霸槽就看见了狗尿苔,让狗尿苔跟他去他家拿绳,他家有一条皮绳哩。他骂狗尿苔:你到处跑哩,这里缺绳你也不来给我说?!

  这一夜,好多人都没有睡,杏开在灵堂的草铺里守夜,帮忙的人实在困了,轮流着也到草铺上打一会盹。磨子把红萝卜背来,田芽和戴花又把红萝卜拿泉里去洗,刚洗毕,听到谁又在哭。田芽说:是不是去请灵啦?在埋亡人前,家里人要捧上亡人的灵牌去祖坟里烧纸,请回所有灵魂,让它们迎接着新的亡人去。戴花说:昨这早请灵?不像是杏开哭么。两人又侧耳听了,觉得不对,从泉里上了塄畔,往远处的滩地望去,包谷苗已经很高了,黑苍苍一片,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戴花说:是狼?!狼常常会学着人在野地里哭哩,田芽一下子头发都奓起来了,撒腿就跑。戴花担了两笼红萝卜也跑,叫着田芽,田芽,田芽却跑得没了影,她便丢了笼筐,吱哩哇啦叫唤。长宽和老诚扛了镢头从墓地回来,听见喊动,跑过来问咋啦,戴花说塄畔下的地里有狼哭哩,长宽说:狼是白天学人哭哩,这个时候哪儿有狼哭!戴花还捂着心口,喊叫心蹦出去了,心蹦出去了,又说红萝卜笼筐还在塄畔路上的。长宽和老诚就在拿红萝卜笼筐,果然塄畔下的滩地里还有哭声,听了听,长宽说:又是八成家的狗装狼哩!话一落点,哭声就歇了,果然跑过来是八成家的狗。长宽举了镢头就打,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走了。

  三个人担了红萝卜再往杏开家来,田芽已经领了一伙人出来要撵狼,听长宽说是八成家的狗,虚惊了一场,就骂八成养的什么狗呀,装神弄鬼的,上次学狼叫被吊起来打了一顿,这回又学人哭?!说说话话,天就越发黑了,黎明前天都是黑得像瞎子,大家就说快到草铺上眯一会。刚坐到草铺,三婶在院子里看管着粮食和菜,怕老鼠来偷,却说:咋下雨了?大家又都出来,天上果然叮里吧嗒落雨星。田芽说:要埋满盆呀,狗哭哩,天也掉眼泪。磨子却愁起来,说:可不敢下雨,下了雨路上滑,到坟上就费劲了。忙招呼在院子锅灶上搭雨棚。雨棚还没搭起,雨又驻了,天就慢慢放亮,磨子心放下来,去自家门前树上敲钟,敲过了又在巷道里喊话,要村里的男劳力早饭都到杏开家去吃,吃了饭谁也不要离开,抬棺下葬呀。

  但是,在家里睡的人起来往杏开家去,经过山门前,发现那里新搭了一个席棚栏,栏上张贴了几张白纸。大多数人不识字,看见白纸上有黑字,字一行一行,伸胳膊蹬脚的,就让能识字的念。念出的是“十问”,一问古炉村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古炉村还是个别人把持的独立王国?二问古炉村执行的是社会主义政策还是个别人为所欲为?三问村干部为什么都是一族的人,别的姓的人难道都死了,死得净净的了,还是别姓的人是白痴瓜蛋?四问生产队的公房为什么要卖,是为集体谋利益呢还是变法了占为己有和给地主分子买架子车?五问瓷货一共收了多少钱,从来没公布过账目,钱都干啥去了?六问谁安排地主分子去的窑场,是让他去劳动改造还是以烧瓷货的名义逍遥法外?八问……。念的人越念声越小,再不出声了。旁边人说:还有啥?还有啥?念的人说:这是针对支书么。转身就走了。而得到消息仍又有人往栏下跑,老远喊:还真有大字报了?上边有支书啦?!自己又念起来,念过“八问”,说:这是在说谁?听的人都不说是谁,却说:往下念,看还有谁?

  磨子在巷道里叫喊了一通,得称就来给他说了大字报的事,磨子仍在喊:劳力都往杏开家去呀,饭是糊汤,煮红豆的糊汤,吃饭就要抬棺下葬呀!人还是跑去要看大字报,连天布也往那里去。磨子说:天布,快去吃饭,抬棺你得扛大头哩!天布说:我去看看大字报!磨子说:你去看啥,不嫌闹气?!天布说:不看才闹气哩!磨子没拦住,自己到了杏开家,院子里来的人很少,连正在切着往糊汤锅里煮萝卜的有粮也不切了,说:还有这事?解放后这么多年,运动一个接一个的,还没见过有大字报的!灶火说:狗日的霸槽啥事都敢做,昨晚上还来这里哭鼻子流眼泪哩,以为满盆就是他亲大,今早却就撕破脸了!有粮解了腰里的围裙,湿淋淋地手在襟上搓,然后从案板上拿了半截萝卜一边啃一边出去了。土根也跟着走。土根说:锁子你去不?锁子说:与我屁事,我烧火哩。土根说:听说也写着你呢。锁子说:写我啥?土根说:说给你家分粮做酒哩。锁子说:我日他妈,酒谁没喝,他霸槽没喝?他给生产队交提成费了没?别人要是没交成不成,他不交就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是谁在庇护他?!土根说:你哥不是也人了联指吗,他咋自己给自己贴大字报?锁子倒不说话,提了烧火棍也就出了院子。磨子拦不住他们,喊金斗,让金斗负责担水哩,那水呢,水咋还没担回来?院门外放着一担水,金斗是看见锁子有粮都去看大字报,也扔下水桶一搭去了。磨子就燥了,立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杏开在灵堂上正用剪刀剪蜡烛上的芯子,蜡烛泪流得厉害,一根蜡几乎垮了一半,流下来的蜡油像切开的熟过了的西瓜,稀溏得收不住,她把蜡芯剪短,把流下来的蜡油捏成块去堵蜡豁口,蜡油就烫了手。她出来,磨子说:杏开,这丧事让霸槽搅黄了,弄不成啦,弄不成啦!杏开愣在那里,脸苦愁得像放蔫的茄子。磨子说:他狗日的还来哭哩,哭得鼻流涎水的,骨子里恨不得你大早死,死了埋不成哩!杏开呃儿一声,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响声,从院门出去了。

  杏开是穿着孝服,孝衫子长,撩起前摆别在腰里,脚上是草鞋,草鞋里白布做成的牛角状孝袜露出来,在地上踏得乌黑。她到了山门前,水皮正用笤帚蘸着一个桶里的糨糊往棚栏上贴另一张大字报,当下夺了笤帚,糨糊甩了水皮一身,也溅得霸槽满脸都是,就指着霸槽说:今日埋我大哩,你把人都招到这儿,要我大烂在屋里臭在屋里呀?!霸槽并没有擦脸上的糨糊,却嘿嘿地笑,说:你来了好,你来了好,你总算敢来寻我了!杏开说:我只问你,是埋我大呀还是贴你的大字报呀?霸槽说:埋,好好埋,埋好!

  杏开竟然敢穿着孝服,当着众人面呵斥霸槽,霸槽竟又这样服服帖帖,这使在场的人都吃惊了。吃惊之后,心里越发证实了霸槽和杏开一定有过那种事了,如果没有那事,仅仅是相好,杏开是不敢这么呵斥,霸槽也不会这么听话的。他们便都不插嘴,远远地站着看。来回来得晚,把老顺拉在药树后悄声地问大字报上写没写着支书把她收留在古炉村的事,老顺说:我认不得字,没听人念到那事,纸上如果要有我就把纸撕了!来回说:你别耍你二毡劲!老顺故意大声说:古炉村又不是没有过运动,我又不是没经过运动?!来回就捂了他的嘴,正在这时,看见杏开来闹霸槽,就从树后往跟前走,秃子金把她拉住了,说:你干啥呀?来回说:闹开仗了,你们没一个人劝劝?秃子金说:劝啥呀,人家说家事哩。来回说:家事?他们不是已经谁不理谁了,还有啥家事?!但霸槽还在笑着,脸上的糨糊仍没有擦,糨糊就流到了下巴上,说:我不埋你大谁埋你大?埋呀,埋呀,我还要给他摔孝子盆呀!扭过头对众人说:都去,埋老队长去!众人竟就听他的话,开始跟了杏开走,杏开在前边走得很快,孝衣被风鼓着,飘然像是鬼魂。来回和老顺也跟着走,来回悄声说:他刚才说啥的,他说要给老队长摔孝盆?老顺说:他摔孝子盆,满盆死了还不得气得又活啊?!来回说:你猪脑子!杏开这一闹还闹坏了,他趁机要给村人说他的身份哩。老顺说:这狗日的昨啥话都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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