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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在窑神庙后的山根,一伙人给满盆挖墓坑。别的墓坑在挖时都是黄沙土,而满盆的墓坑挖下去两米深就出现了红沙石板层,镢头下去,只是一个白楂窝儿,又不能揭块,进度就非常慢。长宽在坑沿上坐着吃烟,手里拿着直角尺,拿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去,掉下去直角尺竟断了三截。大家都觉得这事奇怪,说满盆的墓穴风水这么硬的!马勺就问长宽:风水硬了这好还是不好?长宽说:这谁知道呀,霸槽他大那墓穴当年挖的时候,虽然不是石板层,却尽是斗大的石头,锛坏了两把镢头,也就是硬。马勺说:哦,风水硬了好,后辈出歪人哩。长宽,你不去参加联指?长宽说:你咋不去参加呢?马勺说:他霸槽没给过我吃的喝的,我又没恶过支书、队长,我参加啥呀?长宽说:你狗日的奸么,站在河岸看水涨哩。马勺说:不奸不行么。长宽说:我可给你说,你为啥一身本事在村里却啥都不是,你就是啥事都不出头么!马勺说:那你说霸槽还真要呼风唤雨呀?话刚落点,他过来要拿长宽的烟袋也抽一锅,身子一斜跌到了墓坑里。长宽说:给满盆挖墓哩不要提说霸槽。马勺吓得脸色苍白,说:对对对,满盆见不得霸槽,不说了,不说了。

  从这个下午到晚上,古炉村的人一伙在杏开家,一伙在霸槽家,他们都忙碌着。霸槽从小木屋搬回了所有的东西,那盆太岁重新换了水,原来的水给迷糊、水皮、秃子金他们每人喝了半搪瓷缸,就全站在老宅屋门前看屋顶的旗子。霸槽突发了奇想,再次上了屋顶把旗子取下来,说他要每天清早升旗,每天晚上降旗。取下了旗子,却又说在山门那儿建一个能张贴大字报的栏子吧。建栏子需要席和木椽,他就把自己炕上的席揭了,让迷糊去牛圈棚的梁上拿几根椽来。牛圈棚的梁上架着许多椽,迷糊一去抽椽,灰串子哗哗往下落,满圈棚的牛就叫起来,面鱼儿给牛担饮水进来后,问:迷糊你干啥哩?迷糊说:你长眼睛出气呀?!面鱼儿说:抽的椽干啥?迷糊说:你不管。面鱼儿说:我在这儿喂牛,你拿牛圈棚房里东西我能不管?迷糊站在梯子上,面鱼儿抱住他的腿往下拉。迷糊说:联指要用椽哩知道不?面鱼儿说:啥联指不联指,我只认支书队长,支书队长让拿了你拿,没支书队长的话谁也拿不走!迷糊就下了梯子,说:好呀面鱼儿,你是可怜人,我不打你,你去给磨子说吧,一会儿你亲手把椽拿到山门前,也省得我出力!

  面鱼儿也就真的去杏开家找磨子,磨子一听就训面鱼儿:你说给不给?他要拉牛呀你让不让拉,他要杀你呀你让不让杀?!当下给灶火说:你清点一下人,看谁没来,这几天来干活的,明日出殡的,来的都记工分!面鱼儿从杏开家出来,再到牛圈棚房,迷糊已经在老公房台阶上睡着了,面鱼儿也不叫醒,悄悄把牛圈棚门锁了,对迷糊说:我惹不起你,我躲呀。也到杏开家来帮忙。

  霸槽等着迷糊拿木椽,等不来,让秃子金去看咋回事。秃子金在路上碰上半香,半香拿了自家的一个筛子去杏开家,让秃子金也去杏开家帮着往墓地运匣钵,秃子金说:你没看我忙着吗?半香说:你忙着能吃能喝?队长发话了,去杏开家干活都记工分哩。秃子金说:拿死人对抗革命’呀?!正说话,天布的媳妇掮了一只条凳,条凳上反着放着另一个条凳,也到杏开家去。巷道窄,天布的媳妇往地上唾了一口。半香也随即往地上唾了一口。秃子金脸上不是个颜色,等天布媳妇走远,就不让半香去杏开家,半香说:我去埋满盆呀,又不是埋那个烂眼子!秃子金拽她胳膊,拽不动,秃子金眉毛竖起来说:是不是又去见天布呀?半香说:见了咋?就是去见呀,咋?!秃子金再横,半香却能治住他,他气得自己扑挲着胸口,去了牛圈棚院里,见迷糊在台阶上睡着,一阵脚踢,把迷糊踢醒,两人再去抽椽,牛圈棚门锁了,返回来给霸槽发火,霸槽就去找支书。

  支书是在晚饭后又去了杏开家,他左右太阳穴和后脖子上拔了火罐,留着紫黑色的印子,好多人关心着他的身体,支书说天热,他有些虚脱,现在没事了,就询问墓拱得什么程度了,寿衣缝好了没有,然后对磨子说霸槽那儿要搭大字报栏,需要椽,让面鱼儿抽几根给拿过去。另外,记工分的时候,这边帮忙的人记工分,那边的人也把工分记上。磨子不同意,两人吵了起来,磨子说:你硬气了一辈子咋现在软成这样?他打你右脸你给右脸,打你左脸你给左脸,他要上你脖子你也让在头上拉屎拉尿?支书说:你没看是啥时候么,磨子。磨子说:那好吧,要失塌古炉村咱都失塌。

  磨子骂了一阵娘,到底还是让面鱼儿去牛圈棚取了椽掮到山门那儿,又着人从支书家把棺材抬到杏开家。然后叫杏开到一旁,商量着明日中午下葬,早晨给村人做些包谷糁糊汤吃,送葬回来再吃一顿米饭,末了问:你准备了多少米?杏开说:碾了五十斤米。磨子说:五十斤米不够。杏开说:这我没办法呀。磨子说:那这样,咱不做米饭了,吃米粥,多放些红白萝卜圪丁。有多少萝卜?杏开说:有白萝卜,没红萝卜。磨子说:没红萝卜饭没颜色,我给你背一筐来。杏开就哭起来,说:磨子哥,磨子哥……。磨子说:你甭这样,你磨子哥是粗人,但我知道知恩图报,我就是不干这个队长,我也要把你大的后事办好,办完了这事,谁要当队长谁当去!就拿了个背篓回去装红萝卜了。

  磨子前脚走,霸槽后脚却到了杏开家。

  霸槽是胳膊下夹着一沓纸,不是从开合的代销店买的麻纸,是他带回来的白光纸,一进了杏开家的那个短巷口,他就哇啦哇啦地哭。古炉村的风俗,如果死了母亲,她的儿女直呼着妈呀或娘呀地哭,本族的或村里的晚辈要哭就按着辈分去呼着哭,但如果死了父亲,不管儿女或是族人村人的晚辈一律叫喊着大的。霸槽在巷口吼着:大呀!大呀!声音一传到杏开的院子,大家就说:这是谁呀,谁会一进巷口就这么哭呢?杏开也有些吃惊。三婶说:杏开,杏开,来客了,你到院门外去接接。杏开跨出上房屋门槛,立即听出这是霸槽的哭声,嘴里吁了一句:天呀!拧身就坐回到她的睡屋里去了。

  田芽把灶膛灰铲了一笼子提出院去倒,急忙忙跑回来,说:是霸槽,霸槽来了!拿了柏朵子垫棺材底的人说:说天话,他霸槽能来?你想让霸槽来呀?!但霸槽的哭声越来越近,大家都不言传了。看星说:这要挡不要挡?就喊杏开,杏开在她睡屋里也没吭声,戴花说:你咋挡呀?他应该来的,你听他哭得蛮伤心么。

  霸槽就从院门进来,他并没看院子里忙活的人群,只是在哭着。上房檐下挂着的汽灯白光一团,人们看见霸槽头上戴着的是一顶更好看的军帽,军帽里边垫了纸,使帽子前边隆起很高,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啊多大的一个像章呀,经汽灯光一照,立即有长长短短的光芒。他似乎很悲痛,步子踉踉跄跄,直接往上房的灵堂去,过门槛时甚至趔趄了一下。灵堂前的老顺接了他的纸,又从灵桌上取了三根香交给他,他把香在蜡烛上点燃了,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就扑倒在灵堂前要磕头。老顺把一个蒲团用脚拨过去,意思是地面太硬,把膝盖垫上。霸槽没用蒲团,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在满盆倒头咽气后,灵堂上放声哭的只有杏开,村里来烧纸磕头的大多流几股眼泪,发几声叹息,而哭的除了能听出大呀大呀这话外也就含糊不清地干嚎,能放声哭,又能清晰地叫着大,说你怎么就走了,你不等我回来咋就走了,我想你了找谁呀,勤劳能干的大呀,也就是霸槽。三婶便过去拉霸槽,说:霸槽,不哭了,老队长知道你的孝心了,起来,起来。杏开,烟呢,把烟给霸槽。霸槽也就起来,是不哭了,却大声地擤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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