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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哪一个夜晚能有满天紫蓝透气,叫人想起来都怡人心肺呢?那个夜晚早早来临,真是好彩头。四马路上横向十多条街道弄堂,数不清的酒楼、药房、茶馆和书寓,各自挂着招牌,有的将头牌妓女的香艳名字,用红笔书写在大门口透亮的灯罩上。客人熟门熟路地进进出出,甚至成群结队,从这妓家窜到那妓家,笑声夹着叫喊。夜永远是快乐享受的,色彩缤纷的。四马路的夜不属于心情沉重者。各色灯光红火时,灯下的美人的一颦一笑都让客人觉得甜蜜。

  四马路中段很气派的一幢房子里,喧哗热闹异常。这是一家酒楼,有许多包间,每个包间都宽大,坐得满台客,加上四周一圈儿被叫来出局的艺妓。这间屋子里的人,正在听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家,她绣花绿衣,红裙微露一对三寸金莲,评弹拨弦唱声清亮:

  卿怜我——纸鹤——飞得低,

  没有线——牵怨——秋风吹。

  月色融——融花——开易凋,

  我劝卿——今晚——酒儿醉。

  被客人叫出局的妓女各自带着乐器,除了献艺还要烘托气氛:添菜斟酒,依偎着客人时,风情万种。弹琵琶唱评书的女子,更像有意避开广众,害羞地只向一个人抛出秋波,她的纤纤玉指急拨慢弹,细声长吟。每个音都拖三个圈。这批诗酒酬唱的艺妓,个个是海量,却装作力不胜酒,勉为其难,专心地凑兴,娇声气喘着,帮着身边的男人喝酒行令。也有号称风格豪爽的可人儿,借醉掩羞,满口痴情俏皮话,能逗得满席大乐。

  正当宴席开始精彩起来时,主客位上的常力雄,匆匆结束应酬,站起来向今日设宴的主人拱手致歉:“兄弟今晚有事,得先走一步,得罪了!”

  他对面一个长辫子的胖男人也站起来说:“不能走,常爷不能走。从未见常爷这么早就不玩了。没有常爷,满座美人不欢,对不对?”

  众妓女都叫起来:“对对,常爷绝对不能走!”

  “常爷,没有你就少了豪兴!”

  常力雄还是在一个个打恭,腿往后移。

  “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听说常爷看中一个雏妓?”席间有人问,那是沪上洪门的麻脸师爷,神秘地不做高声。

  常力雄朗声笑了:“就是,没有开过苞的!清倌人!”

  一桌子人立即喝彩:

  “英雄多情,可喜可贺!”

  “好汉风流,罪过该罚!”

  常力雄说:“兄弟得走了,为此自罚三杯。”他举起酒盅自斟,连连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席。

  他走出包间,余其扬不知原先猫在什么地方的,立即从旁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在点满灯笼的走廊穿行,出了酒楼,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余其扬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常力雄脚步越来越快,衣裾飘飞起来。

  上午就有人到书寓送口信,小月桂便开始被人摆布,从沐浴到换衣,到梳头抹香油。新黛玉本以为常力雄如以前一样,喜欢做不速之客,一是不让铺排,好看人惊喜;二是他从来就不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去向。

  没料到,常力雄这次还遣人专程来捎个信。新黛玉自然懂这是什么意思,传话下来好生准备。

  李玉和秀芳,与小月桂一起,一分钟都未停息地忙着,从窗到床架,从桌到凳子墙上,能挂能吊的地方都铺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色。在这之前,小月桂从未穿过红色,现在才发现,其实这很配她的肤色。她青春光洁的皮肤,带着健康的苹果色,正好被红色衬映得白皙滋润,不像城里的女孩,一穿红衣就得加厚胭脂。

  她的嘴唇本来就潮湿红润,只需稍涂一点香精梵士林。她的眼睛眉毛被李玉仔细勾画了几遍,这是她第一次画眉,一直闭着眼,怪难受的。但是李玉摆弄完后,让她对镜一看,确确实实连她自己都有点不认识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使她的心猛跳起来。她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些天来,人明显瘦了一圈儿,瘦得正正好好。

  秀芳站在凳子上擦房间的玻璃吊灯,李玉拿着烟具,一一放在榻床的木几上。小月桂站了起来,将画屏移到一边,使整个房间显得宽敞多了。小月桂已经学会烧烟了,可是李玉还是重新给她示范,并告诉她,掌握火候最重要。李玉让她品一下自己烧好的烟,说:“屏住气吸,然后从鼻孔里吐出来。”

  这一试,把小月桂眼泪都呛了出来。此后她一辈子没上过任何瘾,她不明白这种玩意儿如何会弄得十人有七人破产、三人丧命。她是个什么都来得,但什么都不会害身的人。

  新黛玉神采奕奕地走进房,四下打量了一圈,说:“怎么还不点烛!快点上烛!”她问小月桂,“你的娘姨呢?”

  “我差她去买点东西,这阵子恐怕得回了。”

  小月桂离开榻床,自己去点烛。

  新黛玉止住她,“让秀芳点烛,你不要把绣衣弄皱了。”那边秀芳闻言,赶紧照办。新黛玉走过画屏,在架子床前转过身,严厉地盯着小月桂说:“常爷的马车马上就到,他一到,酒席就会送上来。好好侍候,你听着,不许任性,不许有差错。伺候好了我自有赏,不然家法处置!记住了?”

  小月桂被新黛玉说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紧张地答应:“记住了。”她看着烛台上的火苗在增大,感觉到那马车在大马路上行驶,腾蹄飞奔,卷裹着一大片令她惊慌的色彩而来,接近了小西门,到了院子外的大门前。她想止住自己不要叫出声,干脆闭了眼睛,不看周围人在为她忙什么。

  自鸣钟在摆动,她躺在床上,侧过身,听着钟摆左左右右不知疲倦地走着。不知道多少时间都在这个声音中柔顺地淌过去。小月桂觉得口干舌燥,她坐起来,趿上鞋,仔细地掩好帐子,摸黑走出门口,一个人去厨房取茶水。

  等她走到楼下,头上那团乌云已经移开,月亮如弯刀斜挂在天空,墙内墙外几棵桃树李树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实,沐浴在夜色之中。远近一片静寂,偶有马车达达的蹄声,似乎从另一条街上传来。

  想到常爷可能也会半夜口渴,就干脆取了茶壶茶杯,小心地搁在托盘上。她端着茶具顺楼梯而上,脚朝上迈一步,自己的身影就高一步。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后。大概凌晨四更天了,这院子里好多窗都还亮着灯光,但是大多门窗紧掩。即使酒兴阑珊,归者自归,留者自留,夜还远远没有打算结束。

  她轻脚轻手地进房,先搁好茶具,才去掩门,那吱嘎一声,还是吓了她一跳。

  垂下帐纱的架子床上,小月桂的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柔和的灯光透过帐纱来,常力雄睡着了,平静地打着鼾。她从来不曾这么靠近一个睡着了的男人,觉得特别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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